不是突然要走,我在看要收拾什么。木慈只是平静地把行李箱放在房间的门口,温声细语道,我跟左弦打算同居,重新磨合一下生活习惯。
左弦是谁?木妈茫然地问道,什么磨合生活习惯?
木慈张了张嘴,才意识到自己似乎什么都还没来得及铺垫,他实在是被这段时间的经历冲昏头脑了,于是他说:左弦是我的男朋友。
他说这话的时候,像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惊人的内容,只是冷静地看着母亲的眼睛。
木妈的嘴张了又闭上,连带着从外面遛弯回来的木爸都一下子被震住了。
他们确实有过类似的猜测,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还是有些措手不及。
木妈的眼睛一下子看到行李箱,声音立刻变得尖锐起来:你这是在威胁我们?
这让木慈的眉毛立刻皱起来,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倔强不服输的小孩子了,脸色严肃起来的时候,看上去威严得让木妈都下意识倒退了两步,她不安地靠着丈夫,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有话好好说,干嘛非要走呢?木爸搞不懂前因后果,不过还是急忙来打了个圆场,总而言之先把门关上。
木慈淡淡道:我一个人也就算了,两个人跟长辈住总是有些不方便。
这倒也是。木爸不慎把心里话说出来,立刻被木妈扭了一下,痛得龇牙咧嘴。
木慈又道:你们也不想一个陌生人突然到家里来吧。
木妈没有说话。
如果实在不能接受,我现在出门也可以。木慈想了下,重新把行李箱提起来,我可以改票。
他不是在赌气。
这种平静简直让人心碎,木妈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心里很不好受,在木慈对游泳最狂热的那段时间,她并没有支持过他,正相反,她选择打击木慈来让他回归正轨,结局就是后来木慈没有向他们寻求过任何帮助。
在木慈最艰难的那段时光里,陪伴他的是一个陌生老人,有时候他会不经意提到那段时光,轻描淡写,却像是针一样刺在她心里。
他们的关系不坏,木慈也如愿长成了一个很好的孩子,他甚至很愿意去帮助任何人,只是他不再期待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任何帮助跟回馈。
特别是木慈回来之后,这种感觉就越发浓烈起来。
不用。木妈最终说不出什么来,只是抛下一句,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木爸拍了拍儿子的背,看上去有点犹豫:你妈就只是一下子接受不了,你别放在心上。
没事。木慈摇摇头。
木爸拉着他在沙发上落座,沉吟了一会儿才问道:嗯,其实,其他的也不重要,他人怎么样?
这个问题倒是让木慈少见得犹豫了一下:不坏。
不坏?
这真是个微妙的评价,就像相亲对象没有优点时媒婆会说句老实勤劳,为人踏实一样的微妙。
不过他有很多优点,长得也很好看。木慈大概是看到他的表情了,又忍不住添了几句,还拿出手机让父亲看左弦的照片,还很会赚钱,很浪漫,很风趣,品位也很不错
木爸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儿子,沉默片刻:那他是怎么看上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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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现实(08)
木慈以为自己在做梦。
许久不见的左弦正安静地躺在他的身侧,占据了三分之二的长枕头,睡脸意外的柔和与平静,狭长的眼睛失去眼镜的阻挡,正微微闭垂着,缓慢呼吸着。
寂静的空间之中,木慈平静地聆听着呼吸的起伏,如同翻涌的波涛,盈盈的月光如水面荡漾着,透过玻璃发出粼粼的光,让人错觉自己还身在海底。
左弦睡得很熟,让人想起初生的婴儿,让木慈忍不住伸出手,温暖的被子被掀开一角,冷风簌簌窜入,刺激得神经微微战栗起来,左弦不由得皱起眉头,翻过身,缩在被子里,留了一个背影给木慈。
于是木慈的手指在半空之中收紧,又慢慢撤回来,他不敢触碰,怕自己打碎幻影,提早醒来。
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即,不正是这个道理吗?
因此木慈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任由黑暗与沉默在两人之间分离出凡人不可越过的天堑。
过了一会儿,左弦又翻过身来,他完全醒了,眼睛在暗夜里闪烁着光,甚至微微支起身,任由风驱散被窝里的温暖。
可谁都没有说话。
你是真的,对吧?左弦俯下身,贴近木慈的脸,他也没有去触碰,只是贪婪又渴望地询问道,仿佛想从木慈这里寻求一个答案,却无法确定答案本身的可信度。
已经失去的,不被人所理解的东西,就该放弃才对。
五年来,左弦一直试图去这么说服自己,无论医生给出怎样的意见,他都努力去尝试。
死了就是死了,这一点不管是火车还是现实生活,其实并没有太大差别,他告诉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得到那些了,木慈也已经死去,被困在旧日的阴影里不是他会做的事。
就连夏涵都不会,更何况是左弦这样的聪明人。
可事实就是,木慈成了他的枷锁,日复一日,并没有松脱瓦解,反而沉甸甸地拖住他重新回到生活里的脚步。
他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他可以跟上正常人的步调,他可以他可以用衣物跟笑容遮挡住这条锁链,然而每一分每一秒,那沉重的刑具都宣告着它的存在。
总是木慈先迈出第一步。
左弦讶异地看着注视着他的木慈,感觉到脸颊上传来的温度时,几乎想要落泪,他的背脊被对方的另一只手按低,被褥温顺地顺着重力落下,压住最后吹进来的一点风。
左弦覆在他的身上,紧密相连着,两具不同的躯壳天衣无缝般嵌合彼此。
是我在这里。
木慈的声音有些沙哑,天太冷,暖气太干,加湿器平稳地运作着,却没能起到太多效果,他们的胸膛传来砰砰的心跳声,打破相隔的时空,让左弦彻底放松下来,舒展开身体,又很快追寻着干涩的嘴唇,轻轻啄吻了一下。
梦没有醒来,木慈也没有消失,他的手温柔地依附在左弦的背上,并不在意对方的力道足以让人感到疼痛。
左弦亲昵地将脸贴在木慈的脸边,觉得自己的身体很快就温暖起来,冷风带走的温度重新回到被窝里,觉得自己怀里拥抱着举世无双的珍宝,连放开一秒钟都难以忍受。
在漫长的安静之中,左弦突然意识到一个可笑的事实。
他就像葛朗台,神经兮兮地厌憎着这条金铸银打的锁链,实际上,真正紧握不放的人正是他自己。
大多数情侣的磨合是为了生活方式的考虑。
毕竟距离产生美,无论多么了解彼此,没有真正深入到对方的人生时,总是可以轻飘飘地宽容以待,只有真正产生摩擦,互相冲撞,又再互相理解,才能长久地将关系维持下去。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来都不止是光鲜亮丽的那一面,一旦想要接近,就必然会出现丑陋懒惰的反面,如果不能接受,也就无法真正理解跟爱着对方。
不过木慈跟左弦的磨合却大有不同,他们的坏脾气早就在火车上暴露无遗,在生死面前,躁动不安的负面情绪总是展露得飞快,也曾经历过彼此从噩梦中惊醒,互相依靠的绝望拥抱。
他们的磨合,是为了更多了解彼此。
火车上的形象固然真实,却是极端情况下的,回归现实生活,当然多少会有些不同。
搬完家的半个月后,木慈跟左弦开始准备第一次约会,时间定在晚上。
当时左弦正在清洗午餐留下来的盘子,水流冲走盘子上的污渍,也飞溅起一点水花在他的脸上,他用手背擦去,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还是火车比较方便,直接丢给餐车就好了。
木慈把菜包上保鲜膜,一一放进冰箱当中。
说是合租,其实木慈并没有出钱,这间房子是左弦买下来的,不算太大,不过住两个人绰绰有余。
来的时候家具已经置办完成,虽然左弦说木慈可以按照他喜欢的方式改变装修,但是木慈对这方面几乎没什么想法,比起自己,他倒是更相信左弦的审美,因此房子里更多的仍是左弦的气息,只有个别地方,会添加上一点木慈的特色。
木慈高中时喜欢一些玻璃制品,非常廉价的那种,地摊上偶尔有卖,十几块钱一个,比如五彩斑斓的翠鸟,或是透明的麋鹿,还有几个水晶球,他收集了一些,来的时候把这些老物件也带过来了。
而且他跟左弦的爱好正相反,对家具的挑选喜欢偏冷的色调,深灰或黑色,理由是耐脏。
由于房子装修的时候,整体采用的是暖色调,木慈买的深灰色地毯有时候就像一只衰老的狗狗趴在地上,多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左弦倒是很喜欢,他喜欢自己的空间被木慈侵占的感觉,仿佛向这个世界证明他是真实存在的痕迹在缓慢扩散开来。
你晚上想吃什么?木慈关上冰箱门,面不改色地揪下上面写着约会的爱心贴纸丢进厨余垃圾里,最近天很冷,最好不要在外面待太久,我不是很想在外边一边喝热饮一边散步。
左弦叹了口气:那不就只是出去吃个饭而已吗?我们这么早就提前步入老夫老妻的冷淡期了吗?
约会本来就是这样。木慈干巴巴道,火车上就算了,现实里难道你也想玫瑰跟餐厅包场吗?
左弦兴致勃勃:你想的话也可以啊。
我不想。
最后他们决定去附近的广场里吃寿喜烧,左弦准备预定位置,不过很快被木慈阻止了:我们走过去就好了,不用特别预定。
那要是没位置了呢。左弦皱起眉头,今天是周六,人流量还挺大的。
木慈轻描淡写地决定:那就换一家好了,找一家有位置的,又不是一定要吃寿喜烧。
最后左弦妥协了。
快五点的时候,两个人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开始选择外出的着装,木慈最先解决,还负责检查家里的电器有没有关闭,当他把灯关到只剩下客厅一盏的时候,左弦从灰蒙蒙的暗处走出来,步伐优雅,行动轻盈,让人想起商场里巨大的广告牌上会张贴的男模。
木慈没怎么看过这个模样的左弦,大多时候,他的记忆里,更多时候是左弦矫健灵活的逃跑姿态,有时候甚至是狼狈不堪的。
跟生命赛跑的时候,没有人会注意到自己的仪态到底多美观。
怎么样?左弦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甚至还饶有兴趣地转了一圈。
木慈沉默一会儿,黑色的高领毛衣让左弦看上去更修长了一点,红褐色的皮夹克穿在他身上,格外潇洒不羁:这是我的外套吧?
有什么关系。左弦歪了歪头,我穿起来不合身吗?
倒也不是。木慈犹豫了一下,还是给予中肯的评价,很好看,比我要好看。
熄灭客厅的最后一盏灯,两人并肩出门,电梯里偶然有其他的住客进入,神情淡淡,互不关联,左弦忽然凑过来跟他挤在一起,失重感稍纵即逝,电梯门打开,他们一同涌出,人流穿梭过他们两人的身侧,像是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世界。
可喜可贺的是,提供寿喜烧的日料店生意虽然相当不错,但还能给他们俩挤出一个二人位,位置稍微偏僻了点,退一步想,也可以称之为不受打扰的角落。
服务员小姐姐抱着菜单来提供亲切的服务,考虑到左弦一直笑脸相迎,木慈不得不怀疑对方此刻的热情到底有几分出于职业道德。
其实从巴别那一站开始,木慈已经多少有所预感,左弦在现实生活里意外是个富有耐心的人,他风度极佳,谈吐不俗,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都保持着从容。
怎么了?左弦问道,怎么突然走神?
木慈微微摇摇头,说:我只是突然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我莫名其妙到荒郊野外,晚上还被鬼掐个半死,第二天睡眠不好,心情烦躁,你还在边上一直故意挑衅我,我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现在看来,你倒也不是一直都是那个样子。
他的口吻听不出是在生气,还是随口讲述。
是呢。左弦也想起当时的情况来,目光闪烁,不过你也要体谅我嘛,毕竟清道夫的一站,我可能要下三站,长时间处于高压环境里,认识的新人来来往往,跟几十个慌乱无措的新人搭档,要不厌其烦地说无数遍烂熟于心的规则,尽可能搜寻有用的帮手,别让其他人拖你下水,你总不能要求我始终保持着好声好气。
木慈忍不住笑起来:我记得你之前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不过你当时的口吻要比现在谦虚多了。
不是你告诉我,我已经不需要再做那些讨好你的事了嘛。左弦轻笑着,口吻暧昧,我现在正在暴露我的真面目。
木慈知道左弦远没有看上去这么轻松,在几十个小时里,遇到的人可能还没来得及认识就死去了,就像盲盒里,他们才知道麦蕾是杀人狂,她就死在自己的疯狂之下,连熟悉、感伤的情绪都没来得及酝酿。
人命如同草芥一样,左弦几乎来不及喘息,他一次又一次的下站,大脑都为之麻痹,不知道自己会遇到怎样的人,不知道自己能支撑多久,遍地的尸体,恐慌的新人,无数次重复总结的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