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文!戴文!醒一醒!”
“勇……陛下,他好像还没有完全恢复。”
吵死了……
“没关系,再等一等。”
好耳熟的声音,是谁……
“戴文!”
他感觉非常烦躁。
头仿佛裂开一样疼痛,整个躯体像是被分裂后再次重新拼接,一股错乱的记忆涌入了他的脑海里,折磨着他的精神。他感到昏昏欲睡,随后在煎熬中再次失去意识,如此反复几次,他终于睁开眼。
“闭嘴!”
他坐起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打算把旁边这个一直在他昏迷的时候叽叽歪歪的聒噪侍从给解决了。他干过很多类似的事,所以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他不叫戴文。
然而,一种诡异的电流在他企图做出攻击时突兀地从心脏开始充斥着他的全身,他痛呼一声,再次感到眼前发黑,即将再次陷入虚无。
“陛下,这是否……”
“没关系。”又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温柔和一股让他想要痛苦的情绪,他挣扎着准备睁开眼看看那个人是谁,却又陷入了沉睡。
“……他会醒的。”
云曦不知道多少次来看望他的时候,他终于安静地坐在窗边,不再大吵大闹,也不在捂着头难以集中精神,证明这场史无前例的炼金术成功了。那个顽强又脆弱的灵魂——克服了新躯体的一切排异反应,成功回到了人间。
但这可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尤其是这个看似安静的青年曾经的身份是魔王,他只给人类带来过苦痛与鲜血,仇恨与尸骸。
他看着自己,而后触电般将目光缩回时,云曦就知道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挥手屏退一旁冰蓝色长发的男子,后者似笑非笑地转头瞥了他一眼,他也浑然不在意。
“唉。“她首先打破了沉默“我早就不喜欢那种类型的纸片人帅哥啦。”她无奈地说“我六岁还说要和变身超人结婚呢,小孩子说的话哪能信呢,用你原来的脸多好啊。”
如果是这样,她一眼就能认出来她的少年。
“其实我想过别的样子……”他干巴巴地回答,原本他已经决定好了选择一个两米高的巨汉形象或者自创一个异形魔族模样“但我觉得那些你应该不会喜欢。”
他唯独没想过用自己的样子,他已经被那种软弱无能的身体折磨了一辈子,并不希望下辈子还是那样。
“管我干嘛啊。”她忿忿地,然后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往事“对了,你走之后我就转学了,高中也不在那个城市读书。”
“是吗?”他终于找回了一些从容,内心平静地想,这大概是临终关怀吧。他们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放学时互相聊天的时光。
他知道该怎么和“思南”说话,而不是勇者。
“我记得你没有那里的户籍,你回老家了吗?”
“是啊,我没和你说过我老家是哪里吧,那里是温暖的南方。”思南这个名字,也可以有另一层优美的解读,虽然大家心知肚明。
“你该去见见的。”她说。
他忽然有些接不下去,但还是勉强回答。
“可能没有那个机会了。”
“会有的,虽然回不去地球,但是这里也有很多地方像我的家乡,你可以去看看。”
为什么这么说?他有些恍惚,他已经罪无可恕,这片大陆的每一寸土壤,都沾染着因他而撒的鲜血,他万死也不足弥补,更不用说去看。
“我爸妈离婚了。”她却像是没有发现他的异样一样,想到哪说到哪“他做生意赔了很多钱,回老家也是这个原因。”
“我很想说你走了之后我过得也很好,可是不好。”她擦着眼角“我和他……吵了一架,出生以来第一次,可能是你给的勇气吧,我觉得我什么都不怕了。”
你带给我的除了挥之不去的噩梦,还有希望我幸福的祝福。
“我说杀了我,我也不会答应,好吧……我当时想的是,他有本事就拿刀捅死我,没本事我就赢了。”
“结果他真的嚷嚷着要砍了我。”她无奈地自嘲“我还以为那一次真的要死了,想着也好,可以去见你了。”
“你没有受伤吧!”他的声音带上了些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急切,然后后知后觉地发现,也许自己是最没有资格问这句话的人。
“没有,妈妈拦下了他。”她似乎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对于母亲的感觉,他们是一样复杂的“她说,你今天如果敢杀我的女儿,你也别想活了。”
“你的母亲……很有勇气。”他难免想起那个时而疯狂时而清醒的女人,云曦像是知道他不想提起这个话题,说起了别的。
“对了,你一直觉得我笨吧。”她似乎有点生气“以前从来都只会夸我,一旦不知道我是谁,滤镜没了就原形毕露。说我蠢的样子真的讨厌死了,结果还不是被我用替身骗得团团转。”说到这里,她有点得意。
“我没有觉得你笨……”他讷讷地说,不自然地摸了摸头发,但说过的话毕竟收不回去,所以只好憋着。
“怎么没有!”她气鼓鼓地哼了一声。
“这么多年,我受了很多委屈。”她说“可是我都忍下来了,想到你连委屈都没法受,我就觉得要连同你的一份活下来。”
“谁知道你在这里为非作歹呼风唤雨当起魔王,日子舒服得不行,早知道你过得这么爽我就不自作多情了。”她哼哼唧唧地抱怨。
其实也没有很爽,我每天五点就起来,他想这么说,但是看见云曦的表情后,他又收回了。
说道魔王一词,她的神情渐渐改变,从天真烂漫,一心一意想着他的陈思南,变成了拯救世界的暮光勇者云曦,而周围的空气,终于也变回了他熟悉的压抑。
她安静了片刻。
“你干了很多坏事你知道吗?”她叹了口气,面对他这副模样,她还是没法用强硬的语气说些什么“你知道戴文是谁吗,就是被你挖出心脏的那个,他的家里人还在等着他呢。”
“你真的干了很多坏事。”她擦着眼角“我这辈子看过的灾难片和恐怖片加起来也没有那么多鲜血。”
“至于你对我做的事我都懒得说,我脸皮厚会精神胜利法还好,换别的女孩子有些受不了早就自杀了。”她说到这显得生气,但还是平复了下来。
“你知道吗?很多人濒死的时候,都抓着我的手,恳求我务必要杀死魔王,他们的家人会感谢报答我的。”她说“如果已经没有家人的话,就会说,我愿意付出一切乃至我的灵魂,请求您杀死那个恶魔。”
说出这句话以后,他们都没有说话,又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没错,所以你不该救我。”他终于开口了,哑声说道“你该……杀了我。”
“我确实杀死了魔王。”她平静地说“魔王约修亚——我亲手将他挫骨扬灰,仅剩无法被赤火烧毁的部分也被大贤者和十位大魔法师联手封印。”
“可是李楚修不该死。”她变得有些陌生,但又没有完全陌生。昔日的勇者大人穿着一身白金色的华服,头顶带着璀璨皇冠,她像是一位完美的女王陛下——不,她也许就是一位女王。可她说出这句话时,他还是能敏锐地感觉到她话语中隐约的动容。
毫无疑问,她是他魂牵梦萦的少女。
“不。”他颤抖着还不能够熟练运用的声带“他该死……!他杀了人,从那以后,他已经……”这是迟来非常多年的忏悔,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罪恶的化身,他打破了身为人必须遵守的秩序,选择以魔种的身份活下去。而那双他非常熟悉的琥珀色眼眸安静地垂着,然后轻声打断了他的言语。
“不,我说他不该死。”他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他听见喃喃的低语“但戴文也不该死,还有许多人,他们都不该死,可他们还是直接接受这样的命运。”
“因为我,因为魔王……!”他猛地站起来,却感觉到心脏一阵剧痛。
她恍若未闻,继续说“戴文告诉我,他的心愿就是回到家乡和家人团聚。他尤其恳求我,不要让他的母亲知道他曾经做着那么危险的事,倘若他不幸身死,请帮他掩盖下去,最好能让别人觉得他还活着。”
“我没有答应他。”云曦抽了一下鼻子“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你该明白的。”
在他离去以后,她再也没有爱上其他人。
她怀中的身躯有不亚于人类的温度和生机,可那并不是一具人类的躯体,只不过是她用灵躯复刻的拙劣仿制品。本质上是她结合了灵躯和炼金人偶制作经验炼化出的假身,有着戴文的模样和李楚修的灵魂。
“但我还是这么做了。”她说出这句话仿佛用尽全力“因为……”
“因为这是那个可怜的少年唯一的心愿。”那双无神的双眼注视着她,挣扎地告诉她遗言的时候,她不禁在想,跌入湖水里濒死的那一个少年,是否和他有一样的目光。
他彻底无法忍耐,抓着她的袖子放声大哭。他已经很久没有落泪,久到忘记这样的情绪是从何而来;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鲜活心脏的跳动,脆弱却又无比坚韧的身体告诉他,她为自己做了什么。
“从此以后,请你为了这片大陆而赎罪,请你看看魔王昔日犯下的滔天罪过,请你再次当一回人类。”
“你将又一次成为某人的孩子,某人的朋友,某人的憧憬之人。你是戴文,你也只能是戴文。”这个名字,代表在他游戏人间下受他屠戮的千万生灵,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个名叫戴文的青年,他们都无法回到自己的故乡,见到自己的家人。
“你还有你的知识,你失去了强大的躯体,但你可以再次拥有强大的心。你可以选择帮助,就像你曾经选择毁灭一样。”
“一死了之什么也无法改变!什么也无法改变!”她忽然变得有些歇斯底里,那些久远的记忆开始攻击她,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她的面颊滑下。
“你犯下的过错,你曾经的承诺,都不是靠死能够弥补,能够兑现的!”
“你失约了……”她的声音变得细弱,从那个大雨磅礴的清晨直到现在,她才终于从噩梦中走出“我一直在等你……一直……”
“对不起……思南…不,云曦,对不起……”他无助地流着泪,任由泪水打湿他的衣领,但这些痛苦之中夹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
“没关系,这一次,我会守望你,你的心脏连接着我的血脉。”她低头轻轻蹭着他的脸颊“我会看着你的,你不会有机会再去做那些错事了。”
“回来吧,李楚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