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今影不清楚春来是何时混进院子的,猜他在下人的七嘴八舌中猜到了事由,心神不禁乱糟糟。
  讲究不了太多的举止有度, 虚虚地扶他一把,要他站直,压低声道:你替我问万岁安吧。
  万岁心疼您,责令工部和内务府重新修整万璃殿的院落,底下人办事麻利,也就三五日的工夫。
  曲今影福至心灵,原来春来是在帮她,便接道:你对万岁讲,内务府替我拟的入宫吉日,我不喜欢,最近的日子也要到下月,太久了。
  春来诶了一声,双手奉上檀木食盒,一步一稳当的退下去。
  他跨出勇毅候府的大门,顾不上今日的差事,扭身朝宫门跑,进了皇城地界,也来不及先回去换衣裳,直奔养心殿,将曲今影的话一字不漏的转述。
  卫燕思忙着批折子,挑高一边眉问:她真这么说?
  奴才不敢欺瞒万岁。
  卫燕思费解,虽然曲今影曾当着她的面讲过类似的话,但其自小是大家闺秀,在外总爱装装端庄,绝不会让春来一个外人把这话听了,多难为情啊。
  莫不是别有深意。
  卫燕思舔舔干涩的唇瓣。
  春来好人做到底:泠妃娘娘想念您,又迟迟进不了宫,脸都瘦了一圈,不如您歇一歇,去侯府瞧瞧娘娘吧。
  瘦了?
  嗯!春来重重点头。
  卫燕思心软到不行,她们的确好几日没见面了:备车。
  她撇下满案头的奏章,回去寝殿换上便服,火急火燎的赶至勇毅侯府,却见侯府大门紧闭,门里头倒是有闹轰轰的声响。
  出什么事了?
  她偏头看向春来,眼中尽是疑惑。
  春来胆子再大,把卫燕思忽悠到这地步,也该后脊梁发寒了,哆哆嗦嗦的扣响门栓。
  哗
  门从里头打开,来开门的人正是曲今影。
  娘娘!春来大步退开。
  阿思~曲今影嗓音软颤颤,配合着泫然欲泣的模样,谁不叹声我见犹怜。
  卫燕思招架不住,心湖波澜阵阵,本能驱使她上前,将曲今影拥入怀中,轻轻拍抚曲今影的背心:想朕了?
  阿思~曲今影吸吸鼻子,红通通的鼻尖,像一颗熟透的草莓。
  卫燕思颈后的腺体逐渐发烫。太要人命了。
  有人欺负你?
  曲今影摇摇头,两耳挂着的坠子发出一串脆响。
  那何故伤心?
  是人没了。曲今影埋首在她肩头,哽咽老半天才艰难道。
  卫燕思云里雾里:谁没了?
  我爹他
  侯爷没啦!卫燕思几乎惊掉下巴。
  不是不是。曲今影抬起红红的眼睛,拉着她的手,多走了几步,贴着照壁而站,又吩咐春来合上大门。
  搞得神神秘秘的,吊足了卫燕思的好奇心。
  忽然,曲今影跪了下去。
  你干什么!卫燕思气节,她混出宫来,是想着和曲今影你侬我侬一番,奈何曲今影不按套路,非要吓死她。
  臣妾有罪。
  卫燕思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捞起她,逼着她站直:你到底唱哪一出?
  曲今影垂下浓密的睫毛,略带几分颓然道:臣妾有罪。
  你纵是有天大的罪,朕也赦免你。
  臣妾是替家父担罪。
  卫燕思的脑袋比批折子时还疼:朕最是宠爱你,勇毅侯府如果出岔子,朕一定袒护。
  堂堂国君,把徇私枉法讲得正气凛然,曲今影放心了,怔怔地对上她的双眼,鼓足勇气道:我爹今早去宗人司,在牢中抽了耿忘书两鞭子泄愤。
  哎,朕以为多大的事,抽两鞭子而已,无碍卫燕思瞳孔骤然一缩,你刚才说人没了,难道是
  耿忘书没了!
  卫燕思开始头晕,抬手摁住鼓胀的太阳穴。
  曲今影慌张道:我爹是为了我气不过才跟耿忘书动私刑,没想要他命!
  卫燕思的耳朵像进了水,嗡嗡直响,什么字眼都听不进去,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脚下就失了重。
  幸而春来早有准备,扶稳她,再掐住她人中,谨防她当场驾崩。
  这打击实太大,卫燕思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在东枫院,曲今影母亲的院子。当初她在勇毅侯府小住,就住在这处,布置和装潢,一如既往的雅致简约,勉强让她宽心两分。
  她捂住晕晕沉沉的脑袋,喘上几口气,只当先前发生的一切全是梦,可掀开帘子,勇毅侯就跪在她床边。
  原来不是梦。
  她无比忧伤。
  历经千辛万苦,将耿忘书弄回雁京城,半月不到人就死了。
  卫燕思捏紧拳头,打在床沿上,怒斥道:勇毅侯你干的好事!
  勇毅侯认错态度诚恳,连呼数声老臣罪该万死。
  你的确该死!
  勇毅侯额头点地:请万岁诛我曲氏满门,以谢天恩啊。
  卫燕思一口老血闷在喉间。
  沃日,诛你满门,岂不是连媳妇儿都诛了。
  看在曲今影的面子上,她决定以和为贵,不要对老丈人太苛刻。
  这时,门轴吱呀一响,曲今影端着汤药进来,惊喜她醒了,忙坐到她身旁,用汤匙舀上一勺:这药去肝火的。
  卫燕思花容失色,她晕倒了,谁来替她把脉开药的?该不会女儿身暴露啦!
  御医宋不宁来过了?她尽量淡定的问。
  曲今影神色如常:他开过方子便走了,出这么大的事,我怕人多嘴杂,不好留他。
  她以为卫燕思不放心这药,宫里的吃喝都有规矩,卫燕思贵为一国之君,自然要有人试药,是以宣春来进屋,询问试药的流程。
  奴才来试就成,烦请娘娘命人给奴才再拿一把勺子和一个小碗。春来道。
  那厢话音刚落,曲今影的唇就含上勺尖,把黑乎乎的汤药呷进口中,苦涩在唇齿间蔓延。
  她怕苦,用袖子挡住脸,缓了半晌后,对卫燕思道:药试过了,万岁快喝吧。
  自古哪有妃子替皇帝试药,卫燕思纵然铁石心肠,也无法不感动。
  看来,不得不对勇毅侯从轻发落了。
  她刮刮曲今影的鼻子:就你心思多,先使美人计,再使苦肉计。
  曲今影两条清丽的眉毛扭在一起,嘀咕道:他是我爹嘛~
  卫燕思端过药碗,将药汤喝个底朝天,刚要抱怨苦,一颗蜜饯被及时的塞进嘴中,甜滋滋的。
  有蜜饯你刚才为何不吃一颗?
  人家只拿了一颗,留给你吃的。
  卫燕思荡漾了,怪不得有句老话媳妇孩子热炕头,何止是炕头,心头最热乎。
  何况她的真实身份一直没告诉曲今影,不是不愿讲,而是迟迟找不到机会,心里多少有愧。
  罢了罢了,不看僧面看佛面。
  侯爷,你起来吧。
  勇毅侯在朝堂上摸爬滚打三十年,谢过圣恩,仍旧倔强的一心求死,以表忠肝义胆。
  卫燕思配合他的表演:侯爷不必太过自责,朕自会调查清楚,还你清白。
  二人你来我往,好几个回合,尴尬到不行,曲今影出场劝解,这才使勇毅侯起了身,不过勇毅侯的脑袋依然低着,以此表达没脸见人的羞愧之情。
  卫燕思上下打量他,发现他老眼发红,猜测是哭过,并且深深忏悔过。
  候爷与朕细细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老臣不敢欺瞒万岁。
  勇毅侯清清嗓子,娓娓道来。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他恨耿忘书绑架他的爱女,真心希望将耿忘书抽筋扒皮,却也懂得其中厉害,无非按照卫燕思的意思,前去用点私刑,泄泄愤,出口恶气。
  今日一早就出府了,跑去宗人司跟当差的大人们喝茶闲话。大人们听闻卫燕思对曲今影宠爱有加,不由的高看他好几眼,吹捧他是当朝第一国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进了监牢。
  他没想令大人们为难,承诺抽两鞭子就走。
  而耿忘书是条好汉,没多加反抗,见他来,挺直腰杆站成木桩子,由着他打。
  他自是不客气,长鞭挥了两下,刚挨着耿忘书的皮肉,好端端的人就倒地了。
  第86章
  勇毅侯起先以为耿忘书耍诨, 没在意,踹了几脚,见人许久不动才惊觉不妥, 俯身观察,发现耿忘书嘴唇发紫, 口吐白沫。
  不得了!
  他赶紧跑去叫人, 待到医官来时,耿忘书已经死透, 查看伤势, 仅有两道鞭痕在身。
  无论怎么看, 耿忘书的死,都和他脱不了关系。
  他百口莫辩,哪怕有人故意陷害栽赃,他亦是掉入圈套了。
  连日来, 他忧心曲今影的安危, 时刻克制着情绪, 时至今日, 不禁潸然泪下。
  多事之秋啊, 多事之秋啊!勇毅侯跺着脚, 胸口急速起伏着。
  他少年成名, 改文从武,征战沙场, 万没想到会捞到如今的结局。
  卫燕思抓住重点:有人胆敢在宗人司杀害朝廷钦犯!
  宗人司在皇城内,凶手必然是可以自由进出皇城司的人。文武百官和大小奴才都有嫌疑,不太好查。
  呵。卫燕思冷笑。何必查呢,耿忘书的存在威胁到了谁的利益,一清二楚。
  胆大包天呀!卫燕思的脑袋的疼意还在, 稍稍动上脑筋,太阳穴就一抽一抽的。
  曲今影看着心疼,不愿她再操心,微凉的指尖点在她的眉心,将皱痕一点点揉散。
  她脑子比卫燕思清醒,一开始她也怀疑是卢池净和屹川王所为,冷静下来后,觉得这二人不至于张扬到如此地步,毕竟天子脚下,另有太上皇坐镇,他们该当收敛些。
  可除了他们一党,还有谁跟耿忘书过不去呢?
  思来想去不明白,她将心底的疑惑讲与卫燕思听。
  卫燕思:当务之急,是召仵作验尸。
  她出来的太急,没留下话,估摸此刻宗人司已经派人前往养心殿禀报此事了,遂强忍着头疼下地。
  你去哪儿?曲今影担心着她身子。
  朕该回宫了。
  卫燕思抬手阻止春来上前的动作,兀自弯腰穿好鞋,又拉住曲今影的手合在掌心:你在侯府好好陪陪你爹,事情不简单,朕心里有数,候爷会没事儿的。
  你多歇一会儿再走。
  不是大毛病,别太忧心。下月吉日一到你就入宫了,宫里日子不比外头自由,有想吃想玩的尽管去。
  好啦,曲今影心尖麻酥酥的,别老顾念我,你安心做事吧。
  卫燕思深深看她一眼,双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来,唯有向勇毅侯告别一句。
  她嫌马车太慢,跟侯府借了两匹快马,在春来的陪同下赶回皇城。
  养心殿外,风禾在等候,远远望见卫燕思从长街尽头而来,跑至她跟前道:宗人司的大人,有要事求见万岁。
  他这几日一直养伤,今日感觉身体爽利许多,便来上值。
  卫燕思记挂他的伤,但事态紧急,来不及与他多寒暄,只拍拍他胳膊,算作问候。
  宗人司大人求见的原因,正如她所料,同时还呈上耿忘书的仵作验尸报告,寥寥数语,讲明耿忘书的乃中毒身亡。
  至于外伤仅两条鞭痕,一条在肩胛,一条在腰腹,虽然抽开了皮肉,但并不足以致命。
  什么毒?
  白陀罗。大人四肢撑地,豆大的汗珠沿着鼻尖滴落。
  名字挺有意思。
  此毒来自西域,是白陀罗花的花粉。此花三年一开花三年一结果,毒性浓烈,十分难得,长在沙漠绿洲边,当年端阳大长公主所中之毒,便是它。
  卫燕思眼风一凛,端阳大长公主!
  端阳大长公主当年是中毒而死的?
  是,那时万岁您还小。
  卫燕思不免急躁道:你知道多少关于大长公主的事,一一说来。
  大人浑身突然抖若筛糠:十多年前的事,老臣记不大清,不敢胡言乱语。
  呵,倒是把白陀罗记得清楚。
  唯独记得白陀罗罢了。
  记得多少讲多少,朕不会怪罪。
  万岁宽宥,老臣官途坎坷,那年尚未入京,不过是一县的七品官。
  绕了半天,对牛弹琴。卫燕思处理大燕朝政的这些日子,逐渐看清民不聊生的缘由,不单单是原主的昏庸无能,更多的是朝堂官员的偷安苟且。
  她踱步到门边,疲惫地闭上眼,久久未动,一挑眼帘,见易东坡领着御膳房的人站在院子中,提醒她该用午膳。
  折腾来折腾去,她哪还有心思用膳,命令大人快快起身,领她去宗人司。
  去不得万岁。易东坡发挥劝君三思的唠叨功能,宗人司是何等污秽的地方
  卫燕思抢白:不如朕亲自送你去慎刑司?
  易东坡经受不住威胁,改口道:奴才为您领路。
  宗人司惯来收押宗氏子弟,因此犯人的待遇是整个大雁朝最好的,别的不敢担保,一日三餐绝对大鱼大肉。
  司差个个跟人精似的,准确无误的揣度了圣意,笃定卫燕思安排耿耿忘书进宗人司,是存有多加照顾的心思。
  他们墙头草,对待耿忘书殷勤备至,盼望从耿忘书身上捞到一点好。
  人一死,个个吓成小鹌鹑,急得团团转。气氛变得紧张,像是有把无形的刀架在他们脖子上,项人头恐会即将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