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洛栖微微一怔,眼下因为长公主的操作而让她置于众矢之的,耶律焙显然是把这个面子给她了。
于是她端起茶盏,遥遥朝他一敬,“有朋自远自远方来,请。”
耶律焙唇角勾笑,见她饮了茶,便仰头将酒爵饮尽,呵,有朋自远方来,却没有“不亦悦乎”,看来,这位世子夫人对他并不悦。
这时年轻的皇帝看过一出戏后,举起酒爵,朝众臣民道:“元宵之夜,普天同庆,以和为贵。”
圣上御言一落,又是山呼海啸的吾皇万岁,黎洛栖坐回席位,大殿中央的百花锦毯上便迎来舞姬的歌舞奏乐,好一派升平之世。
“洛栖,母亲方才差点被你吓得喘不过气。”
周樱俪握着她的手腕,尤其是长公主那句“放肆”,纵使她心态再稳,也怕圣上迁怒:“你怎能拿心爱之人赠送之礼作比喻?”
黎洛栖垂眸道:“辽真的织绣工艺落后,却拿如此繁美的罗裙送给长公主,而且看纹饰与耶律王子的锦服如出一辙,母亲细想,这是为何?”
周樱俪蓦地一愣,看向徽阳长公主,“难道不仅仅是……”
“长公主对世子的心意我有所耳闻,只是在天家宫宴上光明正大地使手段,显然不止是想给我使绊子那么简单。”
周樱俪心跳骤紧,“看来是真的……”
黎洛栖眸光微眯,看向徽阳长公主,“不愧是天家女。”
黎洛栖饮了口茶,就听斜对角一位辽真衣着的使者突然开口:“既然长公主将辽真献礼赠予旁人,是不是也要将我们王子也送出去啊?”
辽真使者声音浑厚,说罢还哈哈大笑起来,但看似玩笑,却足以瞬间让所有人屏气凝神,目光睁愣地看向徽阳长公主。
黎洛栖不动声色地饮茶,宫宴的茶当是极品啊。
“元将军,不过是一个误会,您就不要再提了。”
耶律焙开口笑笑地打断了这位将军的话,但那人显然手握兵权,不仅身高体阔还有底气:“我们诚心来与大周皇帝议和,耶律王子更是亲自前来,意欲和亲以保两国边境安宁,可今日本将一看,皇帝似乎并不同意盟约。”
众人心情惶恐,唯有高座上的皇帝不动声色:“一身衣服罢了,来人,赏定远侯府绫罗绸缎百匹,日后世子夫人出入皇宫便着天家赐品。”
金口玉言一落,黎洛栖再次引来一众目光,起身行礼谢恩,抬眸时却见长公主目光朝她掠来,似笑非笑。
黎洛栖心头一跳,和亲,长公主不想,但这是结盟的条件,大周大可以寻另一位公主前往,但为表诚意,徽阳长公主则是最尊贵的那位。
所以,徽阳不想议和,就拿她出来搅局,而她背后是定远侯府——
“我看这位世子夫人,都比长公主识大体。”
元将军笑音一落,众人面色哗然,耶律焙端着酒爵,神色松然地朝皇帝一敬:“元将军喝醉了,本王替他赔个不是。”
“我看他不是喝醉了,是故意的吧。”
忽然,徽阳笑音响起,也端起了酒爵,“那元将军倒是说说,我如何比赵将军的夫人好啊?您若说出来了,本公主便认了。”
“徽阳。”
忽然,高座上的皇后低声制止。
黎洛栖脸色一白,这个徽阳长公主分明就是在挑拨!
“赵将军,赵赫延?”
忽然,元将军的脸色微凝,耶律焙指腹转着杯盏,朝黎洛栖看来时,脸色平静,但那深邃的眉眼里显然蓄着道笑:“不知将军,身体如何?”
黎洛栖脸色沉静,要来的终归来了,只惜字如金地说了两个字:“无恙。”
“若是无恙,又为何不出席这宫宴?”
元将军手肘撑在膝盖上:“大周与辽真如今能心平气和安坐一室,不正是托了赵将军的福么。”
这个元将军怎么回事,方才提定远侯府的时候还在那里开玩笑,一听说“赵将军”脸色都变了。
难不成她夫君打仗多年,端着的旗号不是定远侯世子?
这么想着,黎洛栖心底倒是有些心疼起来,有的人借家族之势扶摇直上,而有的人却视之如枷锁。
她嘴角浅笑:“不然元将军要来我们晋安城,恐怕还能少走几日路呢。”
黎洛栖的嗓音没有攻击性,让人生不起气来,但这话真是让在座的大周子民舒坦,若没有赵赫延,辽真还不知能占大周多少城池,来晋安城不就能少走几日路了。
元将军的脑子还没转过来,毕竟从他只认赵赫延的名字就知了。
而对面的耶律焙已经神色带笑地朝她举杯道:“世子夫人当真辨识过人。”
“诶,对,辨识过人,这一点就比长公主你好!”
元将军浑厚的嗓音一落,众人想笑却不敢笑。
想笑元将军的梗脑子,不敢笑长公主的辨识。
黎洛栖却一点都不想众人的视线朝自己落来,可她方才那番话倒是让皇后朝她递来了笑,不一会儿,有宫女给她端来了点心,说是皇后赏的。
“既然耶律王子也觉得旁人比本公主好,又何必勉强自己和亲呢。”
徽阳话音一落,对面的元将军忽然道:“那倒是,和亲也要看你情我愿,若是我辽真王子不愿,弄成怨偶可就大不吉利,但我们千里迢迢来到晋安城,总是要带一位王妃回去的。”
黎洛栖感觉徽阳的眼神又朝自己看来,“如今两国太平来之不易,今日元宵夜,我皇兄设此佳宴,众官家贵女皆来赴宴,耶律王子若有中意人选,自可让我皇兄赐婚,与其结怨偶,不若天赐良缘。”
黎洛栖攥着衣袖的指尖紧紧泛白,先是如出一裁的衣饰,再是惹怒耶律王子,最后将这和亲抛出,丝丝缕缕的手段相扣。
难怪星允说,这徽阳长公主才是最厉害的。
“耶律王子,皇妹年纪尚小,往日被宠惯了,还请海涵。”
华贵妃又来见缝插针,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更是暗示人家别娶了。
“方才我还说世子夫人比长公主好呢,只可惜啊……”
“元将军,请慎言。”
坐在一旁的周樱俪忽然冷声开口。
元将军笑了声:“我们辽真与大周风情不同,说话从不绕弯,长公主不愿意和亲,显然是有意撮合旁人,我看啊,赵将军若是时日无多,少夫人不妨随我们王子回草原更好!”
“元将军!”
忽然,耶律焙止住了这莽夫的话,黎洛栖指尖紧紧抓着腰带上的平安绳结,骨节泛白。
眸光沉静地看向徽阳,今日这一闹,她黎洛栖就算能全身而退,名声也算是被搅浑了。
不管耶律焙看不看得上她都不重要,让夫君与她生隙,又能借她推掉和亲才是这位长公主的目的。
再看向列坐华清殿席位的一众贵客,皆是三品以上的世家亲眷,大周朝的肱骨之臣,却像在看笑话般瞧着一个女子与辽真使臣周旋着,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她说话,没有一个人。
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她的夫君守护着这个王朝,让这些人衣食无忧,有奴役可驱,有美酒可饮,可在辽真出言不逊时,却高坐庙堂,不染一点灰。
干净,真干净。
她都忍不住笑出声了。
而这一笑,却让在座的人都有些渗冷,龙椅上的圣上凤眸微眯,却听黎洛栖道:“若是一个女子能巩固江山长久,还有众将士做什么?若一个将士手中有剑,还要跟随军长做什么?若一个军长能杀敌,还要听令将军做什么?”
少女的声音清泠泠如窗外明月,她后面的话没有再说下去,若一个将军能号令众将士,还要皇上做什么?
若是一个女子能巩固江山长久,还要皇上做什么呢。
高座庙堂上的男人瞳仁微凝,一众人后脊冒着冷汗,唯有那元将军哈哈大笑:“没有将军,这仗还如何打?世子夫人伶牙俐齿,倒是比大周的其他女子都要好啊。”
黎洛栖深吸了口气,感觉母亲隐忍怒火,指尖按了下她的手背。
周樱俪转眸,却听耳边落下儿媳的一句:“不值得。”
周樱俪愣了愣,只见一双清瞳隐隐有水光:“洛栖……”
“元将军快人快语,和亲确实代表两国的诚意,方才我见耶律王子一直没有拒绝,是否也对元将军的话有所属意?”
满座嘉宾中,忽然有道沙哑的浊音响起,众人望去,却见坐于右首的文臣正气定神闲地捋着胡须。
“刘国公?!”
周樱俪低声骂道:“若不是侯爷与阿时在巡防,又如何轮到他们在此放屁。”
听到母亲这话,黎洛栖忽然笑了下,眸光一转,就看到耶律焙朝她望来,脸上的笑迅速敛下。
但两人神情却让高座之上的人看见了。
“今日是宫宴,也是家宴,若是耶律王子有了中意人选,朕乐见其成,只是和亲贵在一个和字。”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一直都是平缓而让人不容置疑,黎洛栖看向方才那恨不得事情闹大的刘国公,眼神一错,就看到坐于他身侧的刘清越。
秀眉微凝,忽然,刘清越的眸光也朝她看来,冷笑,嘲讽。
和这满堂花醉一样,他们却没有想过,今日能让耶律焙选女子,明日这“福气”也能落到她身上。
“砰!”
突然,华清大殿外响起烟花的串串巨响,黎洛栖猛然被吓一跳,这时就听皇后说道:“今年的元宵烟花比往年还要盛丽,大家可前往凭阑观赏。”
皇后的一句话,让黎洛栖心头彻底松下。
朝她遥遥行礼,忽然,身前挡来一抹拂叶春深色,黎洛栖尚未抬眸,目光只见这锦袍衣摆随风摇曳,耶律焙的声音从头顶落下:“世子夫人,可否与本王一同赏这烟花?”
第64章 .夫君不要·?
一双琉璃般的猫儿眼上缀着烟花盛放时的光亮,黎洛栖抬头看向耶律焙,浅浅一笑:“耶律王子明知是局,何必顺他人之意。”
耶律焙轻笑了声,硬朗的轮廓变得愈加深邃:“本王是来谈和的,难道世子夫人不是?”
黎洛栖朝他微微行礼,眸光冷淡:“臣妇不议朝政,失陪了。”
说罢便朝凭栏旁的阶梯下去,拥挤人群一少才算呼吸上新鲜的空气。
耶律焙看着那道离开的背影,深邃的青绿瞳仁微眯,随从低声道:“当真不识好歹。”
“赵赫延啊,不是都废了么。”
随从:“那日在定远侯府外找人放了鞭炮,接着烟花作坊的暗点就被炸了,晋安城人心惶惶。若不是将死之人,怎敢如此不顾后果。”
耶律焙眉梢微挑,手肘搭在凭阑上,随从使者们不动声色地隔开王子与众人交集,倒成了一处安静天地,而在这天地中间的男人,眸光却看向宫殿下繁华灿烂的一处。
拂叶春深缥碧色是他的瞳仁,此刻正穿在一道娇俏的身影上,耶律焙曾在中原诗书中学过一句“腰若流纨素,指如削葱根”,此刻那双漂亮的手正捏着一束竹梨花,灿烂的烟火遇到这样的女子都变得温柔而耀眼。
耶律焙眸光仍落在这道娇影上,只脑袋微侧,朝随从道:“去跟着。”
皇城里燃放的大型焰火可供城外的百姓观赏,而参加宫宴的贵族不仅可赏还可玩,只要在太监宫女的视线范围内即可,黎洛栖一直跟着周樱俪,生怕做错什么让人捉住了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