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云看着风舒,不由得想起自己屠戮夙阑人的那一日。
  当时,他是真心想杀了那些人,以平复心中的怨恨与委屈。
  与自己相比,这孩子仅仅是无心之过,毕竟就算他不放出金光屏障,以灭焰的凶猛程度看来,在场众人亦在劫难逃。
  霞云自认不是什么大善人,在得知华林两位家主意图谋害自己后,对他们的怜悯之情也消失殆尽了。
  真要说的话,风舒此举,也算是救了自己一命。虽然他已经厌倦活着,可不代表他愿意被设计谋害,死后还得遗一副皮囊任人利用。
  纵然夙阑律法规定「杀人者,必偿命」,可这世间万物,并不是非黑即白。
  所谓的律法,不过是为了制约群众而设立的。讽刺的是,当初立下这条律法的风颜,不就手上染满鲜血,却依旧自在逍遥地过了许多年吗?
  这律法该治的,是风颜、华澜等视他人性命如草芥之辈。风舒能选择的不多,而在灭焰肆虐那一刻,他选择挽救那些或囚禁毒害、或冷眼旁观者,已是一般人所做不到的了。
  霞云打定主意,对着眼前的纤弱少年开口: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你犯下的过错,并非有意而为之,也谈不上罪无可恕。念你不过无心之失,便罚你留在宫中干活吧。
  他不等风舒回答,又道:我这栎阳殿不留人。你年纪小,要想待在宫中,可去膳房当个帮工,或是问宫门的守卫看看,他们还收不收人。
  我
  你要不想留下也行,我会让忤纪殿抹去与你有关的记录。今后你老实与人干活也好,行偷窃拐骗之举过活也罢,但若是落到忤纪殿手中,便再不会轻饶了。
  从风舒的表情来看,他大概认为霞云疯了。他瞠目结舌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宫主,您一向如此宽宏吗?
  宽宏?
  霞云轻轻地笑了下,闭上眼。
  我这不过,是私心罢了。
  那之后,风舒便按霞云所提议的,到火社膳房当一名小帮工。
  期间,霞云曾以术力观测对方几次,确定他并未受排挤、虐待以后,便放任人自个儿生活了。
  出于私心,霞云在与棋判商讨未果后,便兀自篡改了他的记忆,删除了关于那纸条上的真相。
  没了那段记忆,针对华林血案的搜查,又回到了原点。任凭棋判如何努力,案件始终没有任何进展,甚至「惊动」了宫主,下达让其余文判、官兵协助忤纪殿调查的命令。
  霞云自知此举大有不妥,可一来,华林血案皆由两家贪念而起,而纵出灭焰肆虐之人,早已灰飞烟灭。
  二来,他寻思着随时间推移,这起轰动全城的灭门案,应会逐渐被群众淡忘,然后重新回归平静就如同那苏家窃案一般。
  只是,他的想法,还是过于天真了。
  案发三个月以后,忤纪殿的调查仿佛困在死胡同,丝毫没有进展。
  官差们为了破案,不得不留意起任何一点可能性。于是乎,城南乃至全城的百姓,几乎都被一一盘问过,甚至连住家都被仔仔细细地搜过一遍,可依旧一无所获。
  官差们这样的举动,无疑引发了大批民众的不满。也恰恰在此时,「林烁放出灭焰烧毁华林二家」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夙阑人议论纷纷,街头巷尾都能听见关于此案的唠嗑。
  按棋判的本意,在还未能获得人证、物证的情况下,不应随意公开与案子相关的揣测言论。
  可这华林血案毕竟轰动全城,也不知是哪位差役说溜了嘴,把忤纪殿的推论说出去了。
  果不其然,这消息传开后不久,民间仿佛炸开了锅,私底下不断对官兵,乃至文判提出质疑。
  有者认为文判们疏于管制,任由林家私造灭焰;
  有者则直指忤纪殿办事不利,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将罪名搬到已逝之人身上。
  若真如传闻所说,文判们放任如此危险的法器存在,是视百姓们的安全于不顾吗?
  哎,在这点上,文判们究竟是真的疏于管制,还是存心睁只眼闭只眼,那可真不好说、不好说啊。
  林大伯为人光明磊落,怎会做出此等损人不利己之事!华林二家久负盛名,莫不是当官的见着红了眼,这才来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罢!
  说得好,文判们查不出犯人,就想来个空手套白狼,真当咱们那么好忽悠啊?
  这些质疑声如同白蚁啃木,一点一点地侵蚀了人们对掌权者的信心。
  霞云作为夙阑城主,被各类传闻捧得如神祇般,自是百姓心目中不可动摇的存在;
  而四武使长期潜伏在城外各国,神龙见首不见尾,便也被民众忽略了
  毕竟比起窝在巢中的鸟,那些立于枝头上的,可要好瞄准得多。
  于是乎,那些质疑、反对的声音,全都指向了琴棋书画四位文判。
  一开始,人们还有些事不关己,只将其当做下饭用的闲谈杂说。
  然而,当他们发现夜间罪案频发,自身利益受到威胁以后,便有些坐不住了。
  敢情这华林二家被焚毁之时,那些领着俸禄的大人们,个个都缩在被窝里酣睡呢!
  你说说,这四文判都干了些什么呀?近来宵小越来越多,还不是察觉晚上作案方便,不必担心惊动官家的人?
  没错!老娘的店门前天夜里被人闯了,可昨儿报案后,居然只有两名差役前来问话,还说什么「人手不足」,这不明摆着忽悠人嘛?你猜猜,结果怎么着?
  怎么,是不是东西没找回来?
  可不是嘛!老娘刚还瞧见几名差役悠悠哉哉地吃着面呢,可上前一问,那几位爷却说还没找着贼人,气得老娘差点没将那桌子掀翻你这案子都没破呢,还好意思坐那吃面啊?真是!
  诸如此类的对话越来越多,到后来,甚至还引发了民众与差役间的冲突事件。
  也就是从这起事件开始,城民们不再躲躲藏藏,而是光明正大地表示对四文判的不满,甚至在差役与官兵出宫办事时,不仅不给于配合,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进行妨碍。
  直到此时,霞云才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可结果已经如洪水决堤般,已然无法挽回了。
  于是,华林血案发生后的第三年,棋判为了平息民愤,主动辞去了文判与忤纪殿掌讯的职位,在城民的嘲笑声中迈出城门。
  其余三位文判在认真商议后,也纷纷随同棋判的脚步,到城外归隐去了。
  霞云曾想请文判们留下,想告诉他们这一切都不是问题,只要自己抹除所有人的记忆,便能改变现在的局势,做到力挽狂澜
  可当他看见文判们心灰意冷的神情时,这些意图挽留的话,便都哽在喉咙里,连半句都说不出口。
  想要挽回错误,又岂是那么容易的呢?
  就算他真能做到天衣无缝,就算他连文判们的记忆也抹去,可心中那狠狠叫嚣着的、对自己的谴责,便会停下来吗?
  于是,在送走四位文判后,霞云时隔百年,再一次振作了起来。
  他先是召回四武使,请他们暂时留守夙阑,然后重新审视了目前所有的制度,将不合时宜的进行汰换,并增设了些新的律法。
  眼瞅着夙阑犯案率节节上升,霞云在武使的建议下成立夜间巡逻队,并设置了宵禁令,严禁夜间的一切活动。
  对此,民众虽多有抱怨,可为了自身的财产与安全着想,倒也还算配合。
  为了方便听取民意,霞云时不时就隐身出宫,到那些人声鼎沸的茶馆、面摊待上一阵,偶尔遇上感兴趣的话题,还会化作与阿炽相处时的模样,好继续追问、打听。
  就这样,光阴不断地流逝,而增设宵禁通行令,又是之后的事了。
  这三年内,或许是出自想报恩的心情,风舒总会借着送餐的理由,到栎阳殿来见霞云。
  事实上,以往膳堂都直接将餐点传送过来,可霞云看风舒一副真诚的模样,便也没拒绝对方的好意。
  随着时间过去,风舒总算长成了他这个年龄该有的体格,个子也迅速拔高,肩膀几乎能与霞云平齐了。
  与之相对的,他的五官也渐渐舒展开来,任谁看了,都会发自内心地赞一声:好一个翩翩美少年!
  除却外貌以外,霞云发现风舒确实聪颖能干,即便他没作任何表示,风舒却能敏锐地发觉自己对某种食物喜爱与否,从而在送来的餐点上加以改进。
  不仅如此,风舒似乎在宫里混得风生水起,与所有人都相处得很好。
  霞云曾几次看见他和卫兵们学习武艺,或是笑着与藏书阁前的守卫搭话。
  可一到自己面前,风舒就立刻变得拘谨起来,只余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霞云习惯了与人保持距离,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每次瞥见风舒与他人谈笑风生时,心中总隐隐觉得有些不快这感觉,就像是自家养的小狗,跑到别人膝下撒欢一般。
  只是,到了送餐时间,他看着风舒那张与风颜越来越相似的脸,却愣是憋不出什么好话,更不用说好好交谈了。
  对此,他也只能自个儿生闷气,然后又对平白发闷的自己感到生气。
  算了,擅长交际也不失为一种好事。风舒如此伶俐干练,好好培养的话,也许日后能接替自己的位置呢?
  霞云是这么想的。于是,他在风舒前来时,往往会就着关怀下属的名义,有意无意地进行指导。
  对此,风舒也只是默默地听着,偶尔还提出一些疑问,让霞云进行解答。
  作者有话要说:
  霞云经历过的事,注定他思想会比较偏激一些,加上他回避与人接触,对人性还不够了解,因而导致了四文判被迫离职的结果。
  故事是围绕主角阐述的,可主角的思想言谈,也不一定都是对的。
  换个角度说,这世上本就没有对与错,有的只是立场不同而已。
  另外,避免有些看官过度臆测,关于林烁放出灭焰、与华家同归于尽一说,的确是从忤纪殿走漏的,而不是雪华(华吟)放出去的消息哦。
  本章解释了宵禁、夙阑部分律法,还有差役守则内「真相未明前,莫论人是非」一句的由来,算是填了点小小的坑吧。
  宵禁令的点子,是从疫情期间的管制令得到的灵感。至于(感觉距今非常遥远的)骷髅诡蛾案中,大家伙为避免吸入毒磷粉而围上布条,是不是有种戴口罩的既视感呢(笑);
  p/s: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出自《聊斋志异考城隍》,意思是带有目的做好事,不应该获得奖赏。反之,无意中做了坏事,也不应该受到惩罚。
  81、第八十一章:秘密
  这一日,风舒如往常般,将餐点端到栎阳殿。霞云忙着审阅新任文判递上的公文,只抬头瞥了人一眼,示意他退下。
  然而,就这一眼,霞云便发现了不对劲。
  风舒,你的脸怎么了?
  霞云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风舒今日不知怎么的,居然在脸上戴了张面罩,遮去了自己的面容。
  承蒙宫主关怀,风舒没事。
  风舒眉眼弯了下,语气与平日未有丝毫不同可鉴于他上回练武不慎摔断三条肋骨,还一声不吭地跑来送餐,最后昏倒在自己这儿的经历,霞云认为还是谨慎点的好。
  没事戴面罩作甚?你老实说,是受了什么伤,还是身子有哪里不快?
  风舒眨了眨眼,道:风舒并未抱恙,只是觉得自己频繁出入宫主居所,早该低调些了。
  你这一掩面,岂不更加显眼?
  霞云顿了下,皱眉道:拿开面罩,让我看看。
  风舒略一迟疑,而后缓缓地将面罩取下。他望了霞云一眼,迅速垂下头,道:宫主,若今日无事,风舒便先退下了。
  嗯。
  霞云见他面无异样、气色如常,便没再说些什么,直接放人离开了。
  然而,风舒第二日送膳食来时,却仍是覆着面的状态。只是这回,他没戴上面罩,而是用布条遮住自己的下半脸。
  你到底怎么回事?
  霞云直觉风舒是有意那么做的,可又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多谢宫主关心。风舒昨日不慎弄伤脸,怕会扰了宫主的眼,这才蒙上布条。
  我有那么娇贵吗?
  霞云按着额侧,只觉得有些头疼。
  这些日子,他常常会因疼痛陷入昏迷,醒着的时间是越来越短了。
  纵然新就任的花雪二判已分担了不少公务,可武使那边却又接连请辞,许多策划好要进行的作业,就这么被囤积、搁置了。
  如今夙阑尚未恢复稳定,若他就此离去,是否
  宫主,您身子不适吗?
  霞云感受着心口传来的疼痛感,闭了闭眼,道:没事。你过来,让我看看伤哪儿了。
  风舒对霞云一揖,道:小伤而已,就不劳您挂怀了。宫主,风舒先退
  过来。
  霞云感觉身上一阵发热,倒也没心思和风舒废话。见状,风舒先是踌躇了会,然后乖乖地走到霞云身边跪下,将覆面的布条解开。
  布条被解下后,霞云看见风舒的右脸颊有着一大片灼伤,上边的皮肤被烫的起了些水泡,可丝毫没有被处理过的痕迹。
  他心中存疑,一边施术治疗,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风舒,你入宫几年了?
  风舒道:回宫主,已有三年了。
  三年那你今年十四了?
  正是。
  你既有制器方面的天赋,没考虑过以此谋生吗?
  是考虑过,但留在这宫中任职,日子过得也挺好。
  说这话时,风舒嘴角溢出一丝笑意,眼神也变得有些温柔。
  可随即,他又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迅速地将笑容敛起,并悄悄地望了霞云一眼。
  他这一变化过于明显,霞云自然也注意到了。他心中生起一丝不快,可也没有发作,只淡淡地道:
  这宫中的生活,真那么好吗?
  自然了。且不说他人如何,宫主待风舒,便是极好的。
  是吗?
  霞云自嘲似地笑了下,道:这些日子,你可曾与新任文判有所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