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昨夜所见一般,那荼蘼半边纯白,半边金红,中央则有着鹅黄色的花蕊。
  那花儿并未有施术保鲜的痕迹,可距昨夜已有一日,它却丝毫没有萎败的迹象,只是香气转淡不少。
  这花儿必是花判遗下的。待月喑清醒,自会放入万花柜中。
  风舒说着,指了指殿角落的雕花木柜,道:百忙之中,难得他有这般闲情逸致。
  不,这花上的血迹
  血迹?
  宁澄不及解释,便见雪华沉着脸,快步踏入右殿。
  我搜遍全城,只在这右殿寻着花繁气息。
  说罢,雪华快速扫了四下一眼,迳自走到缃色的床榻边。他将月喑的右手持起,闭目探测片刻,脸色逐渐变得古怪起来。
  烛笼并未误判。月判身上,确实充盈着与花繁相同的气息,却不似灵力传输所致。
  宁澄沉默了会,道:花判说过,自己无父无母,是自山里捡回的弃婴。
  没错。那花岩夫子早已隐退,四处游山玩水去了,怕是一时半会找不着人。
  雪华以为他想找花岩询问花繁下落,便道:花繁与他义父一般,素来逍遥惯了,兴许
  你真这么想吗?
  雪华不说话了。他垂下眼,嘴角抿成了一条线,双手攥紧成拳,还微微有些颤抖。
  他这般反应,更让宁澄确信了自己的推测。
  雪判,你与花判共事多年,可曾见过他受伤?
  从未。他总说自己害怕脏污、担心破相,除了与我相斗那日
  那日,他和你在阳柳居起冲突,不慎被划了道口子,可那伤口并未泛红、流血。
  他一个不会治疗咒法的人,根本不可能替自己疗伤除非,他本就和普通人不一样,即便受了伤,也流不出半滴鲜血。
  雪华没应声。一旁的风舒则面色微变,语气凝重地道:这么说来,花判之所以擅长识别精怪,是因为
  因为他自己,就是修成人型的精怪。
  宁澄想起三百年前,开满洞窟的荼蘼。当时,他重伤滴落的血液,滋养了那一丛丛的白花。上头沾染的仙灵之气,自也被那些花儿吸收了去。
  所以他天生便是个咒法奇才,生来便不适合练剑。他既不懂得治疗之术,又是如何治好月判的伤?
  雪华喃喃地说着,声音慢慢低了下来,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
  昨夜,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追着风舒打斗。与此同时,宁澄也被齐初平拉走,遗下重伤垂死的月喑,还有怀抱着他的花繁。
  之后,夙阑生变,再无人接近栎阳殿。守在殿内的花繁,迟迟不见「霞云」反应,又等不到其他救援。
  待他终于沉不住气,将幕帘掀开,发现「霞云」不过是尊人偶后,又怎么可能静静守在原地,坐视月喑死去?
  精怪若修炼得当,便能幻作各式各样的皮相,只需历经天劫,便能破格成仙。
  宁澄说着,持起那朵细小的白花,轻轻放到了月喑枕边。
  他没选择离开尘俗,而是耗尽灵力,投在月喑身上,以换对方性命无虞。月喑外貌上的变幻,怕是花判制出的蜃景,也是他最后的馈赠。
  不可能!花繁分明是个有血有肉的人,甚至比常人还要鲜活、重义,怎么
  风舒,你能操纵烛笼吧。
  宁澄打断雪华的话,从月喑怀里摸出红色锦囊,递到风舒手中。
  接着,他将月喑枕边的白花捧在手心,慢慢走到右殿门口,再将手伸向前方。
  风舒没多作询问,直接打开那锁物囊,将烛笼放出。他闭上眼,低声念出花繁的名讳。
  橘光闪过后,那烛笼立刻扑到月喑身侧。可随着法器不断分裂,小部分烛笼开始脱离队伍,慢慢凑近宁澄,在他手边停下了。
  一时间,整个右殿盈满橘色暖光,而殿中之人,久久都说不出话。
  雪华最先有所反应。他盯着宁澄手中的荼蘼,左手死死抓住腰间玉佩,然后忽地转身,直接冲出了右殿。
  雪判
  别喊了,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
  风舒的脸色也不太好。他将烛笼收回香囊,然后小心接过那株荼蘼,放回月喑枕边。
  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风舒看着月喑苍白的脸,低声问了句。
  原形尚在,也许修个百年、千年,能再次恢复神识。可苏醒过来的灵体,未必与原来相同了。
  风舒缄默了会,道:宫主,你还带着那灵狐吗?
  宁澄愣了下,随即明白过来,将怀里的锁物囊取出、打开。
  嗷呜
  银光掠到风舒怀里,化作一尾白狐。它精神奕奕地转了个圈,然后蹭了蹭风舒的手,在他腿上趴作一团。
  小家伙,你能救救他吗?宁澄指了指一旁的荼蘼,满怀希望地说道。
  嗷?
  那灵狐骨碌碌地转着眼,慢慢走到白花跟前。它眯起眼,鼻尖凑到花瓣上嗅了嗅,然后冷不丁张大了嘴,就要朝那花儿咬下
  看来不行。宫主,您还有其它法子吗?
  宁澄还未来得及惊叫,风舒便眼明手快地将灵狐抓起,收回锁物囊中。
  宁澄心有余悸地拍拍心口,沉思须臾,道:花判是仙灵之血孕育出的精怪,若我原身尚在,兴许能将他救回。
  闻言,风舒的眼神黯淡下来。
  当初,您的魂魄被收入千敛面后,躯壳便瞬间崩坏,散作一堆金色粉末,怕是再也挤不出半滴仙血。
  他小心翼翼地说着,却见宁澄眉头一舒,脸色也逐渐变得明朗。
  那些粉末,你可曾留存下来?
  确实收着,就在栎阳殿内。
  宁澄心中一喜,道:若以它们作养分,花判说不定还有救还等什么,快去栎阳殿取啊!
  宫主,那金粉不是
  嗯?
  从风舒的表情看来,他似乎想说「那是您的骨灰」、「骨灰怎么可以拿来养花」、「养出来的会不会是彼岸花」之类的话。
  可他不过迟疑了会,便摇摇头,牵过宁澄的手,往殿外走去。
  待他们进入栎阳殿,只见这儿依旧凌乱不堪,与昨日惨况并无不同。
  宫主的身份尚未在宫中传开,只前任与现任文判、武使知晓。我担心人偶被发现,便命人不得接近栎阳殿。
  风舒说着,走到倒着的人偶身边,快速在它后背点了几下。
  随着咔咔的声响,一方木块往外推开,露出一个小小的凹洞。风舒伸手往里头探了探,掏出一个手炉大小的瓷罐。
  他将瓷罐递给宁澄,然后把暗格重新合上,并在犹豫片刻后,将人偶扶着立起,拍去上头沾染的尘土。
  难怪雪判那么敏锐的人,都没发现任何不对原来是这粉末的缘故吗。
  宫主向来深居简出、不以真面目示人。加之金粉上的气息,自然没引起他人怀疑。
  风舒低声回了句,道:您都记起来了吗?
  嗯。
  宁澄将瓷罐打开,把那朵荼蘼放了进去。他手中凝出咒力,化出一团水球,轻轻地融到金粉里。
  此法虽可行,却无从得知个中期限。或许只消数日,也或许穷尽一生,也候不来灵体恢复那日。
  他把盖子合上,然后法术一施,将它传送回风月殿。
  此事,暂且瞒着月喑吧。花判牺牲自己将他救下,断不愿让他做傻事。
  说罢,宁澄在心中酝酿片刻,转向表情有些僵硬的人,道:风舒,我就问你一件事:这身子原来的主人,是怎么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
  「繁花落尽君辞去」一句,出自唐刘禹锡《送寥参谋东游二首》:
  九陌逢君又别离,行云别鹤本无期。
  望嵩楼上忽相见,看过花开花落时。
  繁花落尽君辞去,绿草垂杨引征路。
  东道诸侯皆故人,留连必是多情处。
  p/s:
  下章完结。
  97、第九十七章:未歇
  风舒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迟疑了会,道:宫主,倘若
  你说的,我会全盘相信,绝不私下查探是否属实。
  宁澄打断风舒未竟的话语,踏步走到对方身前,与之四目相对。
  至于说什么、又该怎么说,都取决于你。
  风舒沉默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
  前些年,宫主身子愈加虚弱,即将走向消亡。我不愿那噩梦成真,便翻遍宫中典籍,尝试查找护人性命之法,却依旧一无所获。
  绝望之际,我记起了「千敛面」,可那法器只能被使用一次,无法试验其性能。于是,这个想法便被搁置了。
  他垂下眼,目光慢慢移到宁澄脚边,然后停下了。
  然而后来,我再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眼见您日趋衰弱,我将千敛面取出,反复倾听里头的记忆,最终下定了决心。
  为此,我暗地里做了些准备,并在宫主弥留那日,将您的魂魄收入千敛面,好安置到新的躯壳中。
  宁澄看了身边的人偶一眼,道:你的准备,包括这人偶吗?
  是。我共造了两具人偶,一具是炽云模样,另一具便是这人偶了。
  风舒顿了下,道:我寻思着,宫主若换了副模样,自然得有人替上。为了不引起他人怀疑,我将这人偶安置在栎阳殿内,藏于层层幕帘后,并设置了探测咒法。
  一旦察觉有文判、武使接近,我便将人偶收入锁物囊内,戴上面具、隐去自身气息,佯作宫主的样子应对。
  若你与「宫主」必须同时现身,何如?
  若似中秋夜宴那般,我便暗中操控人偶,让它说话、动作。只是此法极耗咒力,亦需我就近操控,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便尽量不让「宫主」与人相见。
  宁澄直视着风舒的双眼,道:所以,这些日子以来,「宫主」所下的任何决定,都是出自于你?禁足凌攸、立下结界,全都是你的主意?
  不错。风舒擅作主张,还请宫主责罚。
  风舒低下头,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绞紧了衣袖。
  见状,宁澄叹了口气,伸手在风舒手上一握,道:你禁足凌攸,是想着让他好生歇息,以免伤处溃烂吧?立下结界,亦是为保夙阑不受战火侵扰。你所做一切,都不曾抱持害人之心。我夸赞还来不及,又遑论责罚呢?
  我
  风舒语气中带了点哽咽。他松开宁澄的手,转身面向人偶,道:我没您想像中那般良善。早在两年前,我便寻着了这躯壳原主,做好了随时取之性命的打算。
  躯壳原主,是指原来的宁公子?可若要借尸还魂,不一定非得用他吧?
  风舒摇了摇头,道:是我一时魔怔了。三年前,我曾救下一位企图自缢的少年。他寻死不果,便直接嚎啕大哭,发狂了足足半日,才冷静下来。
  自缢?
  宁澄微怔了下,风舒则背对着他,继续述说:那少年冷静下来后,便苦苦哀求我杀了他。我当时虽没答应,将人劝说归家,可心里,却生了些邪念,想着既然他一心求死,那不若日后,将其充作安置魂魄的躯壳。
  后来,我曾暗中窥探几次,见他活得浑浑噩噩、毫无求生之念,便更确定了自己的打算。
  只是那夜,我刚潜入宁府中,便发觉那少年悬挂在房梁上,早已失去生命迹象。
  风舒顿了下,语气里透着几分痛苦。
  若说华林血案一事,我并非有意为之,可那少年的死,却与我脱不了干系。我明知他一心求死,非但不给予援助,反倒冷眼旁观,甚至意图了结其性命
  若非你,他早在三年前便已死去。你
  宁澄话还没说完,便被风舒打断:我原来也以此麻痹自己,企图压下心中的负罪感。可偶尔午夜梦回,还是会想起当初那个死气沉沉的少年。
  风舒深吸口气,转身面向宁澄,道: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反之,怀揣私心、妄图行恶之人,又该当何罪?
  就算那少年未曾寻死,就算风舒没将人杀害,可那夜宁府大火,他也必会葬身于火海中。
  宁澄嘴角轻动了下,却没将这话说出口。他沉默了会,道:你将尸身带走前,并未发现有人企图纵火?
  风舒摇了摇头,道:若我早去片刻,或许能救下那少年,乃至宁府中的所有人亦或晚到半步,便能发现宁府周遭的结界术,戳穿郁儿的阴谋。
  郁儿纵火一事,错不在你。若你有幸救了余府中人,自是好事。没救着,也不必对自己过分苛责。
  宁澄忍不住插了句,可风舒却恍若未闻。
  我原来存有一丝侥幸,认为只要宫主好好活着就行。直到我将您送回宁府残垣前,才深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我妄想逆天改命,这便是上天给予我的惩罚,让我只能看着您崩溃、痛苦,却什么都做不了
  不。那时,我真当自己是「宁澄」。若非有你在,我又岂能快速振作起来?
  您神识不全,失去记忆,反倒让我有些释怀,觉得无须承受您的质问,便可以不去面对自己的良知。
  我明知自己错了,却不曾觉得后悔,只因若非如此,我便无法如现在这般,与您相处、对谈。活着的每一日,都像是幻梦一场。
  说罢,风舒像是终获解脱般,叩的一声,跪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
  他低着头,仿佛在忏悔自己的罪过,又像是在等待一场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