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他不主动去寻找,也会有偶尔想起什么东西的时候,按照姜萱的性子,每次都会和他闹得天翻地覆。
时间久了,要么他疯,要么姜萱疯。
现在这样也好,如果姜萱能接受这件事最好,如果不能接受,他也愿意离开这个家。
他欠姜萱的已经够多了,早点离开,也早点结束他们之间的痛苦。
之后两天,姜萱都没再出现,只有祁夏会时不时过来和他闲聊几句,让他不至于那么寂寞,出院那天,也是父亲程珂来接的人。
程珂自己经营一家公司,总是很忙,显然今天也只是勉强抽了点时间过来,因为他身上还穿着西装,头发被发蜡一丝不苟地固定在脑后,光是往那一站,就会给人一股上位者的压力。
程朗月有些怕这个威严的父亲。
程珂看了一眼表,问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程朗月指了指床尾的小箱子,收拾好了。
程珂三两步走过去提起箱子,那就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向外面走,程珂突然问道:你妈没来,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程朗月抿了抿唇,眼睑半垂,好半晌才回答道:她还好吗?
如果放在八年前,我一定告诉你她没事,你妈妈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可现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得实话告诉你,她很不好。
这两天你妈没有一天睡了个好觉,有时候我半夜醒过来还能听到她在哭。但她白天还是照常出去工作,因为她想把假期留下来。
程珂的声音非常冷静,若是没听到内容,怕是谁也想不到他在教育自己的孩子。
与他比起来,程朗月觉得自己幼稚得不像话,莫名的羞耻感涌上心头,他尴尬地低下了头,对不起
这句话你不应该跟我说。
我回去会跟她说的。
嗯,记住你说过的话。其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你把你妈气成这个样子,我见到你了,一定要好好说你两句。可真当我看你的模样,我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估计这两天,你心里也很难受,过得不比你妈好。但你没主动跟她道歉,你还在怨她是吗?
程朗月抬头看着程珂的背影,那么宽阔笔挺,好像能遮住世间所有的风雨。
他的心中突然萌生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倾诉的冲动。
爸
程珂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诧异,怎么了?
程朗月站得笔直,认真说道:我真的很想知道过去的事情,我也想过听妈妈的话,努力忘记过去,可我真的做不到。我每天都会做梦,又哭着醒来,我脑中时不时会闪过一些东西,却怎么也抓不住。
我知道,我过去的回忆一定非常痛苦,可我现在也过得不快乐!
我的记忆是一片空白,哪怕看到你和妈妈,我也觉得我们之间是相互割裂的。
我找不到自己曾经活过的证据,我感觉自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我真的很难过如果是您,您会怎么做呢?
我理解你的感受,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和你妈妈,为什么都不赞同你恢复记忆?你可能还不知道,事实上我比你妈妈更加反对你恢复记忆,只是你妈妈选择了更为偏激的方式。
程朗月从没有想过父亲也会反对自己恢复记忆,他愣愣地看着程珂,为什么?
因为那段记忆
程珂也站在了原地,和程朗月视线相接。
会杀了你。
☆、被遗忘的5
程珂是一个历经世事、冷静十足的商人,面对自己的孩子,他比姜芷萱要冷静得多。
若不是真的涉及到性命之忧,他怎么会选择隐瞒?
怎么可能?程朗月不敢想象,什么样的记忆,会让他走向死亡。
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我和你妈说你是车祸导致脑部受到重创成为植物人,你却只能在头上找到很小的创口?
程朗月没有回应,他知道,程珂也知道,他想要得到答案。
程珂顿了片刻,继续道:因为你确实没有发生车祸。
那为什么?
你后脑勺的伤口是撞到桌角造成的,并不严重,按理来说,最多修养半个月你就能活蹦乱跳,可你一直没有醒过来,甚至被医生宣布脑死亡。
程朗月有些不敢置信,喃喃道:怎么可能
程珂一字一顿道:但事实就是如此,你成为植物人,不是头部受伤,而是你根本不想醒过来。
程朗月摸了摸自己后脑勺指甲盖大小的伤疤,这个伤疤曾让他无数次怀疑自己父母、无数次耿耿于怀,各种情况他都猜想过了,独独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会是这样
你妈坚持认为你会变成这个样子,是因为她没有照顾好你。她觉得是她不愿意搬家导致你太过寂寞,觉得是她带你认识了不该认识的人,甚至埋怨自己不曾发现你精神上的异常。
所以你脑死亡后,她几近崩溃,两度自杀未遂后,被我强制送到了心理医生那里,她才逐渐恢复过来。
她不愿意再要孩子,一方面觉得自己不配再为人母,另一方面,她不希望你醒过来后,看到家里有新成员而感到失落。
整整八年,她把你当做活着的希望。所以,你能明白她为什么死活不愿意让你恢复记忆吗?
曾经的不理解都化为了愧疚,裹挟着今后都无法反抗姜芷萱的绝望与重压,铺天盖地如同潮水一般倾轧过来。
程朗月身子晃了一下,左手撑住墙才勉强稳住。
声音逐渐变得遥远,周围的景致也开始模糊,好像有什么东西将他的感官覆盖住了
胃里又有什么东西开始翻滚,不断挤压着他的喉部,空气中奇怪的腥臭味开始弥漫,让人几乎不能呼吸。
程朗月不得不用还未恢复的右手掐住自己的颈部。
好难受
有什么东西卡在他的喉咙里,每一次胃袋带动食道蠕动,异物都会被挤压着上下移动,生生磨开了脆弱的粘膜,将食道磨得血肉模糊。
他的手越收越紧,不断挤压着柔软温热的颈部皮肤,奇怪的触感传到大脑皮层是随着心脏鼓动的脉络,潺潺流动的血液,以及鼓起的异物。
只要撕开这一层皮肤,就能把异物扣出来了
程朗月的眼神越来越疯狂,还没愈合的指甲又被崩开,血液从纱布中渗透出来
他马上就能把那个东西取出来了,手却突然怎么也动不了了,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程珂抓着程朗月的手,阻止了他自残的行为,程朗月,听我说!冷静一点,不要怕,呼吸。对,照着我说的来放松,深呼吸对,别怕
程珂的声音很沉,带着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程朗月脑中一片空白,不由得跟他指导做
氧气争先恐后涌进肺部,仿若春雨落入干涸的土地,瞬间被吸食干净。
咳、咳咳!!
程朗月扶着墙咳嗽,干涩的空气剌过声带,发出将死之人一般的气音。
他咳得撕心裂肺,心中却冷静得不像话,甚至还抽空自嘲了一声,他本就是半个死人。
程珂轻轻拍着他的背,语气难得的温柔,好了,没事了
好一会儿,程朗月缓过来,浑身都在火辣辣的疼,似乎在向他倾诉,他现在的情况有多么糟糕。
他完全可以想象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脸色惨白,身子瘦弱得仿佛一折就断,头上还裹着厚重的纱布,嘴唇上布满咬伤的血痂,脖颈被扣得血淋淋的,右手的纱布也被血染红,全身上下没一块地方是好的。
程珂叹了口气,我现在总算明白你妈说你失控是什么意思了,你刚才完全失去了理智,不知道呼吸,甚至想撕开自己的脖子,这已经不是自残,而是自杀了。
程珂并没有责怪的意思,程朗月却难受得不行。
对不起
他捂住自己皱缩疼痛的心脏,泪水顺着苍白的脸滚落到地般上,空旷寂静的走廊将嘀嗒声放大了无数倍,清晰得就像是他的眼泪不是砸在了地上,而是落在了某人的心尖。
他控制不了自己
☆、被遗忘的6
程珂的话,让他一眼看到了未来的尽头他将永远压抑自己,为了姜萱而活。
他的快乐永远消亡在了这个6月的路口。
程珂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质问的话咽了回去
他本来已经计划好了所有的事情,告诉程朗月姜萱曾为他做过的事情,让他愧疚,不得不压下心中对往事的追寻之心。最后再打压几句,让他彻底死心。
哪怕程朗月会很痛苦,却也是他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
姜萱与程朗月之间的矛盾永远无法调和,只能有一个人退步。
而这个人,只能是程朗月。
本来,他是这样计划的。
可真到了这一刻,程朗月苍白的脸色,痛苦的眼神,无助的泪水都让他再难开口。
他是一个冷静十足的商人,却也是一个父亲。
程珂叹了口气,将程朗月搂进了怀里。
小朗,我选择在今天把这些话告诉你,并不是想逼迫你向你妈低头。相反,我认为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所以我把这些事告诉你,希望你学会自己权衡利弊,选择该做的事情。
程珂的胸膛温暖宽厚,几乎能将瘦弱的程朗月整个护在怀里。
程朗月被淡淡的香水味包裹,只觉得自己曾无数次这样被人拥抱过,心中产生了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他将脸埋进程珂肩膀,不知何时手也紧紧攥住了程珂的衣服,所有被苦苦压抑的委屈难过都涌了上来,眼泪更是决堤一般,很快将程珂的西装打湿了一大块。
程珂还是第一次被自己的儿子这样依赖,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心却无法自抑地软成了一团,抬手僵硬地拍打着程朗月的后背。
我知道,你心里委屈、难过,可很多时候,我们不是想做什么,而是不得不做什么。
那些事情,你妈妈不告诉你,是不想给你太多压力,再多的难过她都自己扛着。
可是,她不说,我却不能视而不见。
我是你的父亲,也是她的丈夫,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分崩离析,所以我只能两相权衡,选择最佳方案。
或许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你都会觉得压抑,不开心,可你至少还活着,你妈妈也没有失去理智想要自杀。
我曾经差点失去你们两个人,那时候我就在想,是要人还在,有什么苦难是过不去的呢?
只要你们都还活着,对于我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了。
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恨,我不要求你放下怨恨,但我希望你怨恨的那个人会是我。
你妈妈并不允许我告诉你那些事情,但我必须得这样做,是我将你推进了两难的境地。
你要明白,你是她的命,她爱你胜过一切,你的怨恨,会比任何毒药都更轻易要了她的命。
程珂的话像一把利刃,狰狞地搅烂了心脏,痛苦挤压着喉咙,似乎多呼一口气都会让身体支离破碎。
头越来越胀,胃也开始痉挛,程朗月无声地怒吼着:
我知道她爱我
我知道她爱我啊!
他被关进了姜萱以爱为名筑起的牢笼,他在里面嘶吼,在里面撞得头破血流。
姜萱在外面看着他,哭得比他还伤心,她一遍遍地重复着我是爱你啊、我都是为了你好我是爱你啊
可是,有谁问过他需不需要这样的爱?
这样会让人窒息、会把人逼入绝境,这样自以为是、疯狂的爱!
如果能自由选择,他希望姜萱从来没有爱过他
逃不掉的,他欠了姜萱太多,他逃不掉的
程朗月终于打算认命了,他跪在牢笼中央嚎啕大哭,浑身缠绕着绝望的气息,仿佛永远痛失挚爱。
怀里的人突然放声大哭,程珂的手僵在半空中,好一会儿,才重新落在程朗月背上,完完全全将他搂进怀里。
对不起
☆、被遗忘的7
因为身上又多了一些伤口,还没走出医院的两个人不得不折返回去重新包扎伤口。
程珂出去打了几个电话安排了工作上的事情,回来的时候医生正在为程朗月拆右手的纱布。
这才多久啊,怎么又把手搞成这个样子了?都说十指连心,你整天还就盯着手指头作。
我给你说,你这个食指指甲都掉了一半了,要是之后还这么反复刮开,就真的长不好了,你想以后都只留半片指甲吗?
我以后会注意的。
哼,说的好听,反正指甲是你自己的,受伤也是你自己疼。
谢谢你,医生。
医生表面不悦,手上的动作却放得极轻,生怕伤到程朗月。
处理好了指甲,其它地方处理起来就快多了。
医生还在絮絮叨叨地叮嘱:最近半个月内都注意着点指甲,别磕碰到了,最好用都不要用,三到五天过来换一次药。
额头、脖子都别碰水,别仗着年轻就不把这些伤当回事,特别是头上的伤,没养好的话以后有你受的。
我记住了。
嗯,可以走了,好好走,别过一会儿又跑回来,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说完,医生又觉得自己说得不太恰当,补充道:当然,要真有什么毛病也别憋着,该来医院还是得来。
程朗月知道医生是心疼他,当时他被送进医院就是这个医生陪同的。
他终于露出真诚的笑容:谢谢你,我一定会好好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