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梅鹤庭而已。
他需设法破局。
“尊师。”这时侍者入室轻道,“公主殿下还在等着。”
法染睁目,向窗外看一眼,已是晌午过,她还在等着。
她向来不会与他拘礼,今日如此执着等候,该是有话与他说吧——梅鹤庭已经回到了她身边,上回他说,他在自己这里的把柄已没了,那么,昭乐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一些事,又知道到什么地步?
不对,她而今已不是昭乐了。
法染纤柔的眼睫垂落,他发现,自己此时的心境正同十年前别无不同——
是不敢见她。
“醋醋。”法染低念这两个酸涩的字音,很快地,重新收敛起蓝瞳中无边的情绪,拂动雪白袈裟,“请她回,我不能见。”
*
“不见么……”听到侍者的话,宣明珠神色有一瞬沉郁。
九叔明知她来,避而不见,问缘由,侍者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原本只有一分疑惑不安,九叔如此反常,她心中的疑虑反而更加重了。
她原可以拿着九叔改换的那张药方,去太医署问个明白,又或者直接问梅鹤庭,他知道些什么内情。
可她还是出于信任先至这里。
可皇叔不见。
宣明珠心绪闷闷的,在毗卢阁的观音窑边,遥遥向那朱墙券门望了一眼。
他不出来,她自然也不能硬闯进去。驻了一忽儿,宣明珠眼里的温度渐渐淡下来,转身对随扈道回。
才转过殿,却见送傩迎着走过来。
她此日穿了一身旧红色的夹棉裙,而非平常的窄袖劲服,紧绾的发籫也从头顶放下来,松松垂在鬓旁,看上去别有一种涧花开且落的寂静样子。
宣明珠快行两步过去,“送傩,你怎的过来了,可是四哥有事?”
送傩道,“四爷想请殿下过去说话。”
眼下宣明珠心里不上不下的,她对九叔的观感变得模糊起来,总觉有种潜藏的不吉要破石而出,又何来闲情叙话。
问了四哥的人身安危没有不妥,便道:“今日且不见了,改日我再来。”
说罢,见送傩衣着单薄,她解了斗篷给她披上身,一渥她的手,又是冰凉,皱眉道:“才下过几场雪,怎不多穿些,内务司对这里的衣食有苛刻不成?你短什么直接告诉我。”
因为将送傩派给了四哥那混世魔王,宣明珠对这姑娘一直有份怜惜与愧疚,对待她便与迎宵那三人更不同些。
送傩谢恩摇头,她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姑娘,说一切都好。
又将披风推辞了回去,怕公主着风寒,细心地为公主系好缎带。
而后她轻声地请求:“殿下,属下可以随您回去吗?”
这句话突如其来,宣明珠听后,意外地怔住。
下一刻她反应过来,咬牙道:“我那混账哥哥给你委屈受了是不是?”
此前四哥被囚在隆安寺,她几次令人递话让送傩回来,她都未应。
如今到了护国寺,环境变得好了,一切都在向有利的方向转变,送傩却要离开。
送傩的神情还是那么安和,说不是,“属下始终是殿下的人,当初在四爷身边,是为保四爷安全,如今不必担心于此了,属下功成身退,还回到殿下身边伺候着,才是本分。”
傻姑娘,什么本分,她没名没分地跟在四哥身边五年,五年来不吭一声苦,可在那荒台废寺里过得是日子,想一想都心疼。
宣明珠宁愿称她一声嫂子,那才叫本分。现在共苦过了,眼看着可以同甘,不知四哥又胡作些什么,竟令送傩如此灰心。
见她主意已定,宣明珠也不惯着宣焘,当即道:“成,你今日就同我回府。”
顿了顿,她柔望送傩,放轻语气问,“出来时同他说清了吗,要不要去道声别?”
送傩低睫摇头说不必。
于是宣明珠便带了送傩,同乘一车回公主府。一径将至黄昏,宣焘在禅室却等得不耐烦了,翘起二郎腿勾着一缕发啧啧:
“如今眼里越发没我了,爷这在这里被圈得烦闷,她倒出去松散老半天——诶,你,去找找我那小闷葫芦上哪儿随喜去了!”
被点到的那个侍卫一时无语,这个落魄的四王爷,说招人烦是真招人烦呐,被看禁还不老实,想起一出是一出。
可谁让他与大长公主关系匪浅呢,侍卫不敢无视,只得踅身去了。
过一时,侍卫回来,语气有几分不待见地道:“四爷不知道吗,送傩姑娘午后便随大长公主殿下走了。”
宣焘没听明白,那张俊美的脸上罕见露出茫然之色。
“走?她能走去哪儿?”
第102章 嗯,叫我。
宣明珠带送傩回家,落辇后牵她的手一同入府。送傩的屋子还在水池阁留着,与迎宵的屋舍相邻,松苔和雪堂得知送傩回了,都赶过去相见寒暄。
这四个女孩子,皆是自小养在公主身边接受训练以保护女君的暗卫,彼此照应长大,情同手足。分隔五载,四个里缺了一个,就像一只八仙桌少了条腿,如今聚全了,自然要好生热络一番。
送傩本性安静寡言,不过见了昔日姐妹,面上渐浮现出笑意。
低眉颔首间,她衣领下露出颈上的一块红痕,恰被迎宵瞧见。
初时她以为虫咬的,而后反应过来,这时令哪来的虫?迎宵顿时拧眉:“是他弄的?”
四人中她的性情最是火爆,知道些送傩与宣四的内情,有意骂那混球几句,被松苔及时拦了,用闲语岔开,给送傩倒了杯热茶渥在手心。
松苔看出送傩眼底神采郁郁不欢,对迎宵暗中摇头,大家只言谈叙旧,这且不提。
却说宣明珠安顿好送傩后回房,并没看见想象中的人。她问近侍,侍女回禀:“大人与公子们都在膳厅里。”
宣明珠听后笑自己,是了,他说等她回来,也不见得就一动不动守在这里。
于是去往膳厅,才踏进门槛,却险些被浮飏在空中的面粉迷了眼。
宣明珠被眼前的一片狼藉惊住了步子。
只见那张髹漆花鸟大理石圆桌上,糯粉白面洒落得到处都是。梅豫站在桌前,前胸围了件不伦不类的粉花围衫,正拧着眉头调和水面。
梅大公子对斗鸡投壶还在行些,这玩意儿一瓢水一舀面,总也调和不均,不是太干就是太稀,以至于那面团子越滚越大。梅二公子则守在一只水晶大碗前,动作细致地揉搓糖沙馅料。再看宝鸦,脸颊左右一边一道白面痕,把自己造得花脸猫一般,神情却专注,将二哥哥揉好的馅儿,放在大哥哥碾好的面团里,认真地合在掌心搓揉。
“咦?”搓得好像不是很圆嘛,宝鸦做完不甚满意,把罪过归于梅大手艺不行,踮脚往他后背拍了一下,留下一个白白的小手印。
而后粗暴地把那只元宵给扒拉开,抠出糖馅重新二加工。
至于在场唯一的大人,支膝坐在一边,沾了一点面的手指懒散搭垂在膝头。
他就那般放任地看着孩子们,神情有些意味阑珊。
“阿娘!”宝鸦看见娘亲,叫了一声。
梅长生转头看见她,寂寂的目光顿时明亮,抖抖袖管快步赶过来道:“你回了。”
“我不在家,阁老就是这么给我带孩子的?”宣明珠哭笑不得地指着那一桌狼藉,叹为观止,“瞧这嚯嚯的,宝鸦,谁起的头?”
梅宝鸦上来就被点名,觉得可冤枉,撅着嘴看了阿爹一眼,正要说话,梅长生低头含望明宣明珠,轻语:“几个小的要闹,随着他们罢了。”
豁,还带这样儿的?宝鸦惊奇地抹了把脸,来而不往非礼也,即刻清一清小嗓子,彬彬有礼地颔首面向梅豫,嗓音温醇道:
“崔嬷嬷,元宵将至,殿下喜食玫瑰沙馅的元子,可否教我?”
宣明珠一听,挑眉负手,玩味地瞅着表情不自然的梅长生。
梅珩在一旁摸着鼻尖隐笑,梅豫怔愣一下,反应过来,学着方才崔嬷嬷欠身回言:“大人不必纡尊,想要什么令厨下做了送来便是了。”
宝鸦目光落寞下去,轻叹:“嬷嬷这样说,便是仍不肯原谅长生了。过往是长生——”
她的嘴被一只大手不客气地捂住。
梅长生一想,索性将这鬼灵精的眼睛也蒙住,回身往宣明珠唇角一啄。
已经打好腹稿准备好生笑话笑话他的宣明珠但觉嘴角如轻羽拂过,愣在原地。
而后,在两个儿子的眼皮子底下,她脸皮腾地涨红,嗔视对面。
“咳、孩儿告退。”
“儿子先出去了……”
二子不约而同地低头,胡乱说着,便左右脚绊蒜地往外撤。
宝鸦这时扳开了阿爹的手,稀里糊涂:“你们干什么去,还没包完呢……”没等说完,也被拽出了门去。
“你做什么,当着孩子们的面!”
小的一出去,宣明珠便红着耳根跺足发难。梅长生勾手将她揉进怀。
紧了紧,又紧了紧,总觉不足,他轻吻她的发丝问:“见着了吗?”
宣明珠呼吸微顿,她出门,并未说过她要去见谁。然想来以他的思谋,猜到亦在情理中。
她也不置气了,想起在护国寺的空等,心情又低落下去,摇头说没有。
梅长生觉着也是,低声又问:“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宣明珠想了想,还是摇头。她想再等等,等见皇叔一面。
梅长生便不多言了,单指托起她的下巴,低头捉到那两瓣香唇温柔地缠昵。
——这可是膳厅里!宣明珠下意识推他,发软的腰肢被他冷硬地禁锢。这个对包元子一窍不通,起个头便撂挑子的人,在这事上却游刃有余,先拿唇珠轻碰她,再细细地舔她,然后登堂入室,软兵相接。
“你身上有佛香的味儿……”
宣明珠陷入味如清雪的炙热里,一步步丢盔,却被攻伐的先锋按住后脑不许逃。交锋的间隙,她隐约见他剑眉是蹙着的。
耳边听他含糊着:“我抱殿下去沐浴好不好?”
她想说不好,避开头才一张嘴,又被他舌头擒住,黏黏乎乎:“我帮殿下换衣好不好,那件透纱凤衔珠的红诃子?嗯?”
“梅长生,住嘴。”女子乌发绯颜,酡音娇醉,仰面轻轻攀住他的一只肩膀。她现下信了,过去这些年他确实是克己隐忍,压抑着心性里的一点一滴,通通累积着,以致如今逮到机会便亲,一亲便说荤话。
而他对她的呢喃,是从不会断绝的:“嗯,叫我,想着我,心里只想着我。”
有他参差荇菜,左右缠之,仿佛不想着他也有些困难。宣明珠心底的某些不安,落进他踏实的怀里,很奇异地被抚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