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司走到家,从深夜走到晨光熹微。
一身湿衣服粘腻在身上,冷已经变成了一种很是麻木的感觉。
所谓家,不过是一具没有意思的空壳,一切都泛着华而不实的虚伪光泽。
手指摩挲过柜子凹凸不平的磨砂玻璃,眼神流连在相框里面他灿烂的笑意上。
他开心的时候一直都是这么笑的,嘴角勾起笑纹,总像有那么一点点不好意思的放不开,完完全全的幸福感却洋溢四处。
柜子下格的一角,静静摆着一只紫水晶盒子,还记得他把那枚十字架的耳坠放在里面捧给我时,我取笑了他的买椟还珠。
盒子太精巧了,我没舍得丢,就闲置在橱柜一角。
我打开它,预想里面会是空的,却没想到黑色的丝绒布上,正静静躺着一枚银色的戒指。
我的心狂跳起来,拿起那小小的东西时,手抖个不停。
里面的铭文是被我不屑过的:“love from h”。
来自肖恒的爱,或者说,来自肖恒的爱情。
肖恒的爱情,就这么被我丢弃在时间的角落里深深埋了很久,终于在不经意间重见天日,才发现朴素的颜色、简单的形状,在诉说着怎样一段深沉的感情。
我终于找到它了。却无法再把它捧到他面前,换得他的笑意。
我关掉灯,拉上窗帘,无力倒在沙发上。
拉起毯子紧紧裹住自己,装成是有人拥抱的样子。闭上眼睛,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属于他的味道,我沉醉在若有似无的自欺欺人里,想要就这么躺着再也不站起来。
就让黑暗吞噬也好,不再醒来。
不用面对再也没有期待的明天,不用面对没有了他的世界。
脑子渐渐沉重,身体忽而发冷忽而燥热,灵魂似乎就要挣出身体。
颓废到自己都想吐,却又情愿这样沉沦下去。
胃发出警戒性的隐隐作痛,我也懒得管它。
在昏昏沉沉之间,我感觉自己被他抱着,他低着头正亲昵地蹭着我的鼻子。
我被他弄得发痒,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到他在低声哽咽。想要安慰他,却动不了,只有耳边一清二楚地听见他的声音。
“我不会再缠着你了,你知道吗……”
我摇头,我想说我并没有觉得你缠着我。
我喜欢你在我身边,我喜欢你,却完全发不出声音来。
“你以后都不用逃避,不用每一次见到我就徒增烦恼。我不会缠着你了,不会再出现在你身边惹你心烦了。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也都不会再缠着你了。你可以放心……”
下辈子,下下辈子?
心脏仿佛破了个洞,痛得我恨不得立刻死掉。
为什么,为什么那么残忍的话语会从那么温柔的人嘴里说出?
他恨我吗?他就那么恨我吗?
他不在身边,不过半年时间而已,对我来说已经是极限。
然后他告诉我,今后的十年、二十年、这辈子甚至下辈子,无尽的黑暗会延续一直到我万劫不复。
……他该恨我。
被我的冷漠残忍伤得透彻到需要选择死亡来解脱。
我这种人,又哪还有资格得到他的原谅。
空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想着求他回家,想着以后对他好,殊不知所有可能的美好和幸福早都被我亲手毁了,早就烟消云散、覆水难收。
那我……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为什么还要留在这个世界上?
这个没有他的、无法挽回的,让人绝望的世界。
那我宁可……什么都不再想,什么都不再知道。
永远陷入黑暗,起码再也不会冷,不会咬着牙痛彻心扉,不会再没日没夜地祭奠着自己曾经拥有的幸福。
这样想的时候,脑子突然清醒了,心情也豁然开朗。
从没想过死亡有一天也能成为一个巨大的诱惑,一个让人无比向往的解脱。
我靠在浴室冰凉的墙壁上,百叶窗射下来几道黄昏的光。
我试图去体会肖恒那时的痛苦绝望,心底却始终只是一片木然,看着手中刀片反射的银光,突然注意到自己拿着它的右手食指上有道v字形的奇怪伤痕。
好像过去的什么时候,身上也出现过类似的伤痕,我想不起来。
刀片划过左手手腕,一阵冰凉,麻木了很久才开始痛,逐渐越来越痛。
血水汩汩流下,我看着它流得太慢,又补上一道更深的痕迹。
心脏终于开始酥酥地痛着,对于死亡的那些荒谬的期待和可预期的幻灭,几乎要让我死不瞑目。
死了之后,在虚无与混沌中,还能再次遇到他、触摸到他么?
还是从此只剩我一人,背着绝望的永生永世不相见的诅咒,永远在渺茫的时空中徒劳地寻找那个永远不可能再找到的人?
胸口的苦闷始终没法被血水冲刷殆尽,意识恍惚的时候耳边回响着自己的声音,像是在叫他的名字,然后还要不知死活地喃喃指责着:“肖恒,你好残忍。”
好残忍。
把我捧在手心,让我忘乎所以,让我觉得自己永远是最特别的存在。
然后丢下我一个人,再也无法挽回,哪怕我以死赎罪,仍不知道会不会在漫长的轮回中,有朝一日终于能够再看到他一次。
……
没有人会原谅我,所以我连死都不被允许。
在医院醒来的时候,时间不过是第二天而已。夏明修红着眼睛,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已经咬牙切齿:“洛予辰你发什么疯?”
我愣了半晌。
一时间夏明修之于我来说竟然陌生到有些虚幻的地步。
我到底是怎么了?这个人明明曾是我非常亲近的人,我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我想死。”我认真告诉他。那一瞬间我看得见他眼里的愤怒,一巴掌甩了过来,可惜除了痛没有其他感觉——他完全没有能够打醒我。
他激动地说了很多东西,他揪着我的领子,我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生命可贵,我当然知道生命可贵,可人人都有跨不过去的一道坎。
很多事情都能选择放弃,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是唯独我的人生,我看不到退路在哪里。
趁没人时,我咬开绷带,用牙齿咬裂伤口让它重新流血,可很快就被发现。
尖叫声震裂耳膜,我烦躁地抓起被子蒙住头,在被揪出来的时候忍不住叫嚣:“这是我自己的命,我爱怎样就怎样你们凭什么管?”
根本没有可以讲道理的人。
我被视作精神不正常的疯子,被他们压着往我身子里注射奇怪的东西,我拼命挣扎,而夏明修站在门口,居然也看着这群人胡作非为不加以制止。
头脑清醒,身体却逐渐麻痹,重得像铅板。
总有人轮流看着我,夏明修拉来了路蔚夕,路蔚希拉来了好几个朋友,每次我醒来身边都有人在。
我绝食他们就给我打点滴,所及范围里没有任何尖利的器具——原来想死都那么不容易。
抵抗了好久天,先筋疲力尽的是我,明白和这群精英们玩自杀游戏我永远赢不了,只能倒头认命。
就这样活着,一辈子在懊悔和刻骨的思念里自我折磨,可能也是一种人生乐趣,非常适合我这么会虐人和自虐的蠢货。
理智虽然屈服了,潜意识却还在负隅顽抗,特别是看着右手食指上的v形伤口,终于想起它的来历的时候。
那已经不记得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肖恒因为什么原因在医院里躺着,而我在一旁守着,实在无聊了就把耳坠取下来把玩,就被那十字架锋利的一角刮出了这么一条差不多形状的口子。
这条伤痕险恶地提醒我——属于我的东西,在玩命地寻找时几乎已经被我抓到手了。
差一点,就差这么一点,却已毫厘之差谬之千里。
我的所想所愿,珍惜宝贵的一切,就这么被我永远地错过了。
我以为自己可以接受行尸走肉地活下去,可是身体却自行排斥起食物来,吃什么吐什么,后来发展到甚至连喝水也会反胃。
葡萄糖液维持的只是基本的生命活动,随着胃的痉挛抽搐,生命和意识都在一点点流走。
夏明修徒劳地想要救我。
我并不是故意要他着急落泪,我也不想这样,我也希望……这一切可以快点结束。
之后的某天,病房门口站了一个黑衣人,他冷冰冰地看着我,活像死神眷顾,然而他却没有带着镰刀和斗篷,只是走到我面前,眯起眼睛不屑地看着我。
十年间,这个人亲眼看着我做下的种种,我现在这副样子在他眼里可能除了矫情也就只剩下可悲。
“想死?”他的视线落在我手腕插着的输液管上,我猜想他是在盘算着拔掉它们让我慢慢死呢,还是直接伸手掐死我比较痛快。
“你来送我一程?”我略带期待地问。
他笑了,勾起嘴角笑得既残忍又悲天悯人。
“死吧,”他勾起嘴角说,“死了正好,等小恒醒过来,世界也清静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疑惑地、无辜地抬头看他,心脏正在剧烈收缩。
可是我怕了,我真的怕了,我太害怕那种从云端狠狠被摔死的尸骨无存的感觉,因此竟不敢抱有什么希冀。
我的表情一定很扭曲。他看着我,表现明显出不待见的厌烦,却终于还是在那厌恶至极的情绪中勉强说道:“小恒还活着。”
简单的五个字,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生中最大的救赎。
周身笼罩的黑暗终于被一丝光明揭起了面纱,在那星火微明之中,一切虚浮的幻影和可怖的梦魇缓缓蒸发,身体里的血液开始重新流动,回暖。
“你要不要来?”
方写忆说着,就要推门出去,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拔了管子磕磕碰碰冲了几步紧紧抓住了他。
他推了我一把,厌弃地掸了掸衣摆。我只得乖乖撒手,冲他有点神经质地傻笑几声,游魂一样跟着他上楼,看他推开加护病房的房门。
我还以为……我一辈子都再也见不到这张熟悉的脸了。
好像是在做梦。我不敢掐自己,生怕美梦醒来又有地狱在迎接我。
他安静地躺着,嘴唇令人心疼的苍白。滴答滴答的声音轻轻地一下一下响着,显示幕上绿色的折线稳定地波动。
“肖恒?”我叫了他一声,没有反应。
“小恒一直没醒。”方写忆说。
“为什么?”我问出口的同时,眼光下移到他插满管子的左手,一道狰狞的疤痕横在手腕。
我的手腕上还圈着层层白纱,而他的伤口已经凝成了疤痕。
果然……我还是曾把他逼到那种地步吗?
双腿突然变得很沉重,离床边那么短短几步,我却不敢走过去。
他闭上眼睛,看不到听不到,明明没有任何声息,却绞着令人心绞的控诉。
我简直无法面对,习惯性地想要闪避逃离,却又因为尝够了酸苦,而再也不敢移开眼光。
横在眼前的,是我既念又怕的那过于沉重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