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结束之后, 她因为日程有拍摄就迅速回了国。而追野则继续留在美国。
他的集训很快结束,紧锣密鼓地就要无缝进组拍摄。乌蔓还听何慧语说,他每天超额练完拳击, 下课后又跟着当地的英语老师练习口语, 体力脑力一整天都高强度地运转着。
怪不得在便利店里结账时, 他的口音比她预想中得要好很多。
在回国的飞机上, 乌蔓闭着眼睛, 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 追野的那些话也总是翻来覆去地狠狠撞击着她。
太青春了。
她从来没有被这么肆意的爱意包围过。
起初, 她以为追野只是被电影影响了, 也就逼迫自己不要认真。
但到头来, 电影只是那个小孩儿用来接近自己的小心机。
她怎么能不震动呢……被人这么多年都惦记着, 却只是温柔地靠近,不因为自己多年的爱意而觉得她必须要给予回应。
沉舟侧畔, 枯木逢春。
他带来的蓬勃似乎也将她点燃,不应该向这操蛋的人生认命。
那股冲动在胸腔内跟着心脏跳动,驱使她向前。也许往下跌就是万丈深渊, 又也许她终于能够飞起来。再不跨出这一步之前,她并不知道。
毕竟十年过去,她的羽翼已经萎缩。
也许二十岁, 一无所有的话,她会试着飞一下。
但三十岁, 恐惧早就盖过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英勇。她只能拼命地摁住这股冲动, 在悬崖的边缘徘徊。
*
从洛杉矶回来后,戛纳的送片时间即将截止, 《春夜》的发行证却还没拿到手。
这可把汪城急坏了, 又来找乌蔓求助。其实他不来, 乌蔓也决心要跟郁家泽问清楚。
然而郁家泽的神情却是淡淡的,不慌不忙说:“我已经找过司长重新吃了一顿饭,但是最近风头很紧,人家得看上面行事。电影的内容本身就敏感,不是我能决定的。”
这话虽然不假,但乌蔓心知肚明,他根本没有努力,就是想顺审查司的意思卡着发行证,让电影只能明年再报奖。
如此一来,她和追野后面一年都没有必要为了宣传的事宜再见面。他又在好莱坞发展,淡出内娱,两人将不再有交集。
她摸透了郁家泽的心思,果然,在戛纳送审截止之后的一个月,《春夜》的发行证才下来。电影就得硬生生地往后再延一年才上。
本来还指望着靠邓荔枝这个角色横扫明年的国内奖项,这下也是没辙。今年的金像影后反倒是便宜了何慧语。
但这并不全然是坏事,至少对于追野而言,他能够专心地在好莱坞拍摄,不必分出心神来宣传。
起初营销号还会不时报道他在国外的拍摄,甚至还想挖点他和异国美女的桃色绯闻吸流量,但天高皇帝远,不知道是真的蹲不到还是能力有限,一条都没挖掉。
于是追野这个名字逐渐在日新月异的娱乐圈内被大众遗忘,除了中间有一次他上了微博热搜,原因是他发了一条微博,只有几个字母:imydan。
粉丝们哭爹喊娘,说追野比旅行青蛙还狠心,人小青蛙远赴异国至少还知道发送明信片过来,他倒好,给嗷嗷待哺的他们送来了一道解谜题,全网都在猜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最后变成了搞笑大赏。
在这之后,有关于他的话题就很少再看到。
乌蔓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追野还没有涉足过的日子。她依旧栖息在郁家泽身边,但不同的是,她的通告被大幅削减了很多。
大多数时候,她只能呆在郁家泽的别墅里,哪儿都去不了。
她怀疑郁家泽欺骗唐映雪已经换了一个别墅,因此唐映雪从没过上过门,设想中的尴尬碰面并没有发生。
公司在通告选择上,只要有唐映雪出席的场合,一定会规避掉。
她就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被迫见不得光地躲躲藏藏。
郁家泽似乎为了弥补这一点,在秋天的时候替她接下了一部片子,是魏景华用来出山的电影。因为这部电影最大的出品方是郁家,她没有试戏就拿到了其中女三号的角色,一个并不怎么重要的花瓶镶边,最大的贡献点只有脸。
沉寂了几乎整一年,换来这样一部电影,似乎也是划算的买卖。
但乌蔓却知道自己心有不甘,时至今日,她已经不再满足这样的角色,哪怕导演是魏景华。
而魏景华显然也并不满意电影塞进空降兵,在开机宴上,他对乌蔓几乎是冷脸对待,她去敬酒时,他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连酒杯都没碰。
吃饭吃到一半,气氛实在让乌蔓觉得窒息,好在突然有人叩响了包房的门。
进来的人来头不小,是中心电影集团的人。
他和魏景华是旧识,早年魏景华拍摄的片子都是中影厂摄制出品。
他冲着魏景华道:“巧了呀魏老,听说你们这一桌也在十渡办开机宴,我就赶紧过来打个招呼。”
魏景华客气地笑道:“你们也在?”
“嗨,我们最近有一个跨国合拍的项目要启动了,这不就在隔壁一起吃饭呢么。这个片上头很重视,司长今儿都来了,就在隔壁。您要不去见见?”
魏景华沉吟片刻:“我们几个主创一起去跟司长敬个酒,不会打扰他吧?”
“怎么会,司长最喜欢人多,热闹,有排场!”
突然来了这么一个插曲,众人只能跟着魏景华起身,去到隔壁包厢。
乌蔓的角色不算重要,她走在最后,内心十分索然。
推开包厢,一屋子的烟味像信号弹似的炸开来,连在末尾的她都觉得鼻间一呛。
她抬手散掉烟,看向包厢内吞云吐雾的做派,不由得呆住了。
在场很多中心电影集团的人,也有美方的人,但她没想到这个美方的公司是新环线。
坐在司长旁边的那个年轻人,就更为眼熟。
——是快一年未见的追野。
这一见面,恍若隔世。脸明明还是那张脸,气质却比上一次在洛杉矶见过他时来得更加迥异。他穿着深蓝色的卫衣,头发依旧漆黑,一切都是深色系,似乎将他的气质也染成了冷淡的底色。
很难让人想象,当初见到他的第一面是多么飞扬跋扈。
他没有关注进来的这拨人,正专心地和身旁的司长聊天。司长指尖夹起烟,他轻轻一瞥,拿起火机替他点烟。司长酒杯一空,他便立刻满上。司长说让他喝,他仰头,喉结滚动,擦了擦溢出来的酒,笑着反过见底的酒杯。
只是简单的几个动作,却让乌蔓眼眶发酸。
他何时需要这样去讨好别人,明明是那样肆意蓬勃,不受拘束的天之骄子。
但是他若要向上爬,讨好这些人是最捷径的路子。就比如这种举足轻重的电影,主角可不是光有演技就能拿下来的。
也许是乌蔓的眼神太过专注,追野扭了一下头,看向门口。
当他看到她时,神色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尴尬,尔后又平静下来,若无其事地继续替司长倒酒。
他们这些人也就走上前轮番敬酒,试图给司长留下个好印象。
乌蔓也不敢怠慢,毕竟他是连郁家泽也只能小心担待着的角色。司长喝得满脸通红,笑着说:“你们都是电影界的栋梁啊,不过要说起来,还是我们追野最长脸。”他拍了拍追野的肩膀,“主演的那部电影是不是快上了?”
追野笑得很谦虚:“定档下月初,北美先上。国内的播出届时还得麻烦司长。”
“这什么话,优秀的电影必须放绿灯啊!”
乌蔓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两人的互动,毫无疑问,追野已经取悦了司长。可越是如此,她心里却不舒服。
此时她连多余寒暄的气力都没有,出了包厢,破天荒地又找别人要了根烟去露台抽。
她再一次的,因为追野抽起了戒掉的烟。
乌蔓躲在边沿,本以为不会有人来,身后却传来脚步声。
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喊她:“阿姐。”
乌蔓恍惚了一下,她实在太久没听到这个称呼。
“……好久不见。”
似乎能说的也就这么句话。
乌蔓转过身,面向追野,冲他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他的视线从她的头顶开始,慢慢移动到眉毛,眼睛,鼻子,嘴唇……最后再是脚尖。每一处,他都仔仔细细地端倪了一番。
“比在镜头里看到的还瘦。”他不满意地说。
乌蔓别过眼:“你也瘦了。”
“有吗?我天天吃得可多了。”
他让自己显得精神饱满,可叫乌蔓一眼就看穿他的伪装。
他出神入化的演技在她面前,显得很拙劣。
“不要逞强。”
“……真的还好,就是美国的饭太难吃了才会瘦的。”追野笑了笑说,“阿姐有看到我发的微博吗?”
乌蔓点头:“那个imydan?……不是乱码吗。”
她没想那么多,以为是他屁股坐到手机发出来的。
追野脸上露出非常无语的表情。
“……阿姐,你果然还是那么不解风情。”他又露出那种真拿你没办法的神情注视着她,用已经蛮地道的美式口音说,“i miss you day and night……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他的话像夏日沉闷的雷阵雨前夕,死寂的屋檐下忽然就吹起了一阵风,于是她心头的风铃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
乌蔓哑然又慌乱地看向别处,视线正好落在走上露台的楼梯拐角处,一群人拥护着其中一个人走过来,乌蔓定睛一看,中心的人就是方才的司长。
站在他身边的男人朝追野晃了晃手,说道:“大家都在找你呢。”
追野跟着看过去:“找我?”
司长出声说:“我们现在准备去山上蹦极,这种事儿怎么能少了你呢。蹦极嘛,就属年轻人最有活力。像我就蹦不动咯。”
追野三言两语就被安排了,也不曾顾及他是不是恐高。似乎年轻人就合该豁出去胆子,成为他茶余饭后的助兴表演。
追野自然地接过话:“您要是想蹦,就没我们什么事儿了。”
司长听完眉开眼笑,扫过一边表情古怪的乌蔓,兴之所至,随口道,“你也在呢?正好,一起来玩。人多热闹。”
乌蔓还没反应,刚才都没表现出任何不乐意的追野却在此刻微微皱眉。
他刚准备说什么,被她快一步按住。
她笑着朝司长点头说:“好啊,那我就凑个热闹了。”
一行人前往蹦极台,她和追野走在了队伍的尾巴上,他不太乐意地压低声音:“你那边不是还有开机宴吗?用那个推脱就行了,不用跟着来。”
“那他让你跳,你就巴巴地来跳吗?”
乌蔓终于忍不住,听到司长点名让追野跳的瞬间,感觉比他点名自己要憋屈上百倍。
她特别不愿意,看到他以这样的姿态示人。
回想起最初试戏时他的样子,蓬勃、肆意、不受控制,全是她最讨厌的样子。
但其实内心深处,她知道,自己只是因为失去而嫉妒。她羡慕有人还能那样轻快地保留着那些无比珍贵的品质。迷人到危险。
因此,当她似乎觑见这些东西要从他身上流逝时,她觉得格外残忍。
仿佛是自己又一次地被摁在午门斩首。
追野边走边昂起头,眺望山上遥遥的蹦极台,冷不丁地问:“阿姐,你听过博尔赫斯的一首诗吗?《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乌蔓不甚明白地摇头。
“里面有一句,说,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之人的忠诚。”追野将视线从高台移到了她地身上,“那么对我而言,我愿意给你一个从未有过束缚之人的自由。不是他让我跳,在我心里,是你让我跳。”
乌蔓蓦然沉默下去,之后的一路都没有再说话。
一行人终于走到蹦极台,走在前面的人先跳,一个一个像狼牙山五壮士似的,此起彼伏的尖叫听得司长直乐。
快轮到他们时,乌蔓用力地握了握手心,谁都没有注意到她的拳头里满是汗水。
她湿滑地拉住他的袖子。
“追野。”她叫住他,神色那么决绝,“我从来没想让你跳。如果非跳不可,那我们一起。”
壮烈得好像跳下去就再也上不来似的。
他却以为她是听到那些尖叫害怕,安抚地碰了碰她的肩头:“好,那我们就双人跳。”
他甚至只是潦草地看了眼自己的安全绳,便仔仔细细地蹲下来检查她的脚踝,仰头轻声细语地说:“扣得很稳,不用担心。”
乌蔓低头看着他:“我不害怕。”
追野起身,仔仔细细地盯着她:“不要勉强,不跳也没什么的。我就去和司长说,我自己跳就行了。”
乌蔓蓦地伸出手抱住他的腰。
“我说了,我们一起。”
他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僵硬地宛如一座雕塑,尔后,一寸寸地软下来。
下一瞬间,他将他们的身体对了个调,他背对着跳下去的高空,让乌蔓正对着自己的胸膛。
安全教练看他们准备就绪,便出声大喊道。
“可以跳了啊。三、二、一……”
在一字说完,她的脑袋被他往怀中一按,整个人瞬间荡了下去。
两人以拥抱的姿势,义无反顾地急速坠落,像上帝投下的两粒原子,在一片雄伟壮阔的山水中是那么不起眼。
但在下坠的他们眼中,彼此是流动的世界里唯一的静止。
秋末的风从耳际呼啸,带着一股将人擦伤的凛冽。乌蔓的心口被剧烈灌满,失重令人恐慌,身体的本能反应让她不由得闭上眼睛。
四周顿时一片漆黑。
追野感知到她的恐惧,只是将她更紧地环抱住,紧密得像是要和她深深地连接在一起,从她老旧的蝴蝶骨中振出,变成了她的翅膀。
荡到最低点,像是要沉没湖底的时候,那翅膀扑楞楞地煽动了她沉甸的心脏,带着他们往回攀升。
可无论是继续飞起来,还是绳子断裂,就此摔得粉身碎骨。她都不会害怕,因为有一个人始终与自己同在。
纵然现在树梢光秃,满地落叶,即将进入没有边际的冬天。
但她却闻到了被压抑多年的藤蔓破土而出的芬芳。
原以为等不到的春夜,在坠落的这一秒,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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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来了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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