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王馥第二天早上一睁眼看到正在打盹儿的寇越,十分惊诧。寇越慢慢打开在医院门口买的粥,不紧不慢地向她解释,昨晚的急诊医生是她大学时期的一个朋友。她顿了顿,觑着王馥的面色,低声补了个注释——是时研的室友。王馥听到时研的名字默了默,继而岔开了话题,给她描述起昨天的小贼。
“那哪儿是偷,几乎是明抢了,”王馥回忆起昨天的事儿,依旧十分气愤,“你说年纪轻轻的,你就是去工地上搬砖,就是去后厨给人洗碗盘,能挣不着食宿钱?这种人就是从小缺爹妈管教,不愿意吃苦受累,老想着不劳而获。”
“行行行,但下次不要再在大街上追人了,车来车往的,多危险。”
王馥很不喜欢寇越这种“虽然我不认同你,但我懒得跟你争辩”的态度,这种态度再稍微延伸一下,其实就是温温吞吞、得过且过、不思进取的人生观。她忍不住再次旧事重提,问寇越:“你有没有在准备今年的公丨务丨员考试?”
寇越给予坚定否定,继而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习以为常地迎接接下来的狂风暴雨。
寇越高考成绩646,是区里的状元,也曾经给王馥带来极大的荣光。但临近大学毕业,寇越突然就开始 “自甘堕落”了。她要她考研也不考,要她考公丨务丨员也不考。前年年底,有个事业单位给了个机会,寇越扛不住她的歇斯底里,终于答应去跟人家谈谈。结果居然临阵逃脱,一个人坐在天桥底下看老头老太下棋看了一个下午。她知道以后直接整一个月不搭理她,饭也跟她各吃各的。叫妈?你妈死了!
王馥听到寇越并没有在准备今年的公丨务丨员考试,立刻火冒三丈,刚好病友不在,她一点也不克制地大声问她:“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混吃等死的东西!你一个m大毕业的去给个戏子拎包,你自己就不嫌寒碜?你知不知道你的老师同学背后都是怎么瞧不起你的?!”
寇越梗着脖子道:“他们没有人瞧不起我,一直都只是你瞧不起我。我喜欢现在的工作,我不觉得我的工作寒碜。”
王馥不屑地道:“你喜欢给人拎包,大可以高中毕业就去,你何必考大学,是本科学历拎包的姿势比较好看?”
寇越默了默,第一千次道:“我现在是执行经纪人。”
王馥恨不得唾她一口:“你这种郑重其事的语气我以为你都当上总裁了。执行经纪人就是大助理,你糊弄谁呢。”
“咚咚咚”,有人轻轻敲门。王馥转头看过去,是昨天在急诊室见过一面的曲医生。曲医生两手插在口袋里,看起来应该来了有一会儿了。王馥立刻开始后悔自己刚刚埋汰寇越埋汰得太狠了。曲医生作为三甲医院的一个主治医生,年轻得着实有些过分了,由此可见,此人要不然是能力超群,要不然是关系户,不论哪种可能,都是潜在的可发展对象。
曲殊同道:“阿姨,我刚看了记录,没什么问题,寇越可以去办出院手续了。”
王馥闻言面不改色地吩咐寇越待会儿去办住院手续,转头迅速重整出一张慈祥脸,笑眯眯问:“曲医生,越越说你是她的同学?”
曲殊同徐徐点头,没有纠正她,道:“是的。”
王馥鼓励道:“既然是同学,没事儿就得聚聚,不然就生疏了。”
王馥顿了顿,忍不住解释道,“曲医生,你也知道的吧,越越虽然现在是个破落的执行经纪人,但当年考大学,她可是我们那儿的区状元。”她说着说着,习惯性再度端上了“区状元”妈妈的姿态。只是“破落”两个字仔细听仍旧有咬牙切齿的味道。
寇越听到久违的“区状元“三个字,涨红着脸嚷嚷道:“妈,人家是a医大的,跳级读书高考成绩还比我高出八十分,你不要再给我丢人了。”
王馥正端着姿态含蓄卖弄,乍然听到“你不要再给我丢人了”这句话,突然就愣住了。她也曾经用类似的语言鞭挞过她的父亲,是在她发现他早已被世界远远甩在后面却还沾沾自喜旧日的荣光时。
王馥盯着眼前的小米粥,忍不住回顾自己的大半生。她脑子灵,长得好,嫁的人也拔尖儿——寇怀璞虽然是个锯嘴葫芦,但两人结婚时,他是单位里最有前途的工程师——所以就活得一直很有姿态。即便中间寇怀璞高高一跃弃她而去,仍不损她的姿态。而此刻寇越一句“你不要再给我丢人了”,出其不意地“邦”地敲到她后脑勺上,一下子就震醒了她。
寇越嚷嚷完就后悔了,因为王馥突然不说话了,这是以前从来也没有过的事情。
寇越慢吞吞趋前别扭地道:“妈,粥不烫了。”
开车载着王馥回家的路上,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寇越升起车窗,在雾蒙蒙的长长的车河里,降低车速缓慢前行。王馥一路都在闭着眼睛假寐,却在天际响起第一声闷雷时,突然睁开眼睛疑惑地问,曲医生是不是有年大年初二跑来找你的男生。
寇越闻言一愣,没料到王馥的记性居然这样好。是她大三那年的大年初二,四五年前的事儿了。前面有辆横穿马路的电动车,寇越向他按了按喇叭,同时右打方向盘,堵住了一直想要超车的后车。
“嗯,是他。”她回道。
“叮”一声,电梯到了,曲殊同抓着车钥匙踏进去,曲指按亮了22层的按钮。在徐徐上升的电梯里,曲殊同也想到了多年前的大年初二。曲殊同极少如此冲动。他听完时研的电话,立刻去订最近一班回国的机票——刚好最近一班机票就在四个小时之后——然后草草收拾行李开车去机场。
美国不过除夕,深夜的长街上静悄悄的,没有东一簇西一簇的烟花,没有结伴出来夜游的小孩儿,只在放缓车速过弯时,听到暗巷里几句掺着酒意的“screw you”和闷声打架的动静儿。待到开出市区以后,便只剩下跑车发动机的声音了。
机舱门关闭以后,曲殊同低头将腕表调回到中国时间,然后面向舷窗闭上了眼睛。
大年初二,曲殊同离开半年以后奇迹般出现在寇越家附近的便利店门口。寇越裹得跟个狗熊似地推开便利店的门,毫无预兆地跟他打了个照面。
在寇越看过的偶像剧里,恋人久别重逢的情况时有发生,女主角要不然很娇地潸然泪下喋喋不休,要不然很酷地视若无睹转头就走。但她和曲殊同本就不是正正当当的恋人关系,且眼下不过分开半年,扪心自问,实在称不上“久别”,她一时居然不知道要怎么应对。
风太大了,割到脸上跟刀子似的,寇越扯了扯围巾,只露出一双因为轻度近视而微微眯起来的眼睛。
“是来找时研吧,就在前面,红房子的那栋,四楼。”寇越稀松平常地笑着道。
曲殊同目不转睛地望着寇越,半晌,轻声道:“寇越,我弄错了一些事情,以前对不起……是特意来跟你说对不起的。”
寇越听到曲殊同突然的道歉,虽然时隔半年,自己早就不再去回想了,却不知道为什么,眼眶一下子红了。其实她跟曲殊同之间,没有谁需要对谁道歉的。寇越望着眼前满面倦色的曲殊同,突然深感遗憾。早前两人一起上自习时,也有几个瞬间,曲殊同看起来也很甜……如果他们曾经跟其他校园恋人似的鸡飞狗跳地交往过就好了。
寇越伸手在额头上轻轻挠着,不自觉避开曲殊同的眼神。
“唔,嗯,好。”她不知所措地附和着。
风吹着路对面的破塑料桶叮里咣啷地,头顶不断传来行道树枝杈断裂的声音,天气预报说是五级风,但寇越觉得当地气象局的数据太保守了。
寇越跟曲殊同告别回家,在楼梯口被王馥叫住,王馥皱眉问她是不是谈恋爱了——显然她路过看到曲殊同了。寇越低头盯着袋子里大包小包的零食,待到鼻子不怎么酸了,平声答,没有恋爱。
曲殊同匆匆洗完澡,在楼下的饭菜香里,解除电脑的休眠状态,刷新页面。他唯一关注的女主播寇越阔别两周再度上线,正在镜头前安静地敲电脑写作。寇越这回写的是一篇西方同人小说。曲殊同刚好看过英文原著。他看着她用拙劣的文笔、并不太高级的脑洞狗尾续人家的貂,嘴角轻微抽了抽。
曲殊同顶着原始的数字账号单手敲键盘,问:主播为什么不继续写上回那篇小说了?
——上回那篇是bl小说。bl就bl吧,总归是原创。
寇越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没有看屏幕。曲殊同于是眼都不眨地连刷了十个高额的带有声效的礼物。寇越在接连不断的浮夸声效里,轻推了推自己的防辐射眼镜,不好意思地解释道:那篇人物写飘了,没法继续写了。
曲殊同回以一串长到天际的省略号。
突然有电话打进来,曲殊同看了看来电显示,转头拉开门出去。他趴在栏杆上俯视楼下正贴着手机的姑父余闲,慢吞吞道:“爸爸,我到家了。”
曲殊同自小就叫余闲“爸爸”。
曲殊同刚来姑姑家时,就跟个孤独症儿童似的,也不看人,也不跟人说话,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时常蓄着一汪眼泪,在曲霜身后惶恐不安地一眨一眨的。余闲本就很喜欢这个白得跟团子似的侄子,所以刚刚住一起时简直称得上是溺爱曲殊同了,要星星不给月亮,甚至由于曲殊同不喜欢烟味儿,不乐意给他抱着,他痛下决心戒了烟。要知道曲霜刚跟他交往时想要他戒烟各种威逼利诱都没屁的作用。
结果曲殊同刚刚接纳余闲,准许他周末背着自己去游乐园了,就开始有无聊的同学家长上前逗趣。他们说,小朋友,以后你姑父有了自己的儿子就不喜欢你喽。曲殊同牵着表姐曲淑媛的手哭着回家。
余闲问明了情况,蹲下来逗他:“同同,我们商量一下,你以后叫我爸爸,我就不要其他儿子了。”
曲霜自美国出差回来,听到曲殊同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一口一个“爸爸”,差点没厥过去。曲霜觉得家里一个“爸爸”一个“姑姑”简直是瞎扯丨淡。但余闲言之凿凿地解释这样便于建立曲殊同的归属感。曲霜前脚信服、感动、同意,后脚就听到他腆脸承认,其实也是喜欢逆伦的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