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曲殊同的大龄未婚表姐曲淑媛在曲霜的连番催促下终于掐着点到了——曲淑媛工作的市立医院离家较远,所以平常并不住家里。
曲淑媛是曲霜和余闲的独生女,跟曲霜姓。余闲是个活得通透洒脱的人,通俗的讲,就是不在乎名声。他的原话是,只要能跟你姑姑在一起生活,别说你表姐姓“曲”,有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姓“曲”。
曲霜在饭桌上继续无情地鞭挞曲淑媛。曲霜倒是没有催促曲淑媛相亲,她并不在乎曲淑媛到底能不能嫁得出去,反正即便嫁不出去,她也养得起。她一直瞧不上的,是曲淑媛没有活泛气儿。曲淑媛是个锯嘴葫芦,典型内耗型的,曲霜恨铁不成钢。
曲淑媛在曲霜不绝于耳的念叨下一如既往地装木头人,余闲也一如既往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明哲保身。
“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没有清者自清这回事儿,你不辩解就是默认。曲淑媛,我真的很不明白,不过就是当众给自己争辩一句,能有多难?你哪怕是侧面提醒那些碎嘴的,你一条项链能抵他们半年工资,他们跟着胡咧咧的时候多少也能匀点脑子琢磨琢磨你收人两千块钱的可能性。”
——曲淑媛所在的科室在盛传曲淑媛收了患者家属的红包,但曲淑媛从头到尾没见过红包长什么模样,是患者的大儿媳为了证明自己比老二家的有孝心,大嘴叉子瞎掰的。
“你那些无谓的自尊心都是打哪儿遗传的?你嘴里的话是限量供应的?曲殊同你不要假装置身事外,你没比她强多少……你们姐弟到底是曲家隔了几代遗传的锯嘴葫芦。”
曲淑媛在曲霜情绪鲜明的喋喋不休里默默将脑袋埋得更深了,她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腹部,虽然没有食欲,但仍是奋力小口小口地喝粥。
曲殊同默默解锁手机,假装收到微丨信信息,曲霜重重一咳,他微窒锁屏。
杯盘渐渐见底的时候,一直不做声的曲淑媛突然自裤袋里掏出一张纸,细细展平,轻轻推到大家面前。那是一张孕检单,显示已怀孕十六周,孕检日期是上上周,4月1日。虽然4月1日是愚人节,但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曲淑媛没有在开玩笑。
曲霜一语不发紧盯着曲淑媛微凸的腹部。曲淑媛衣着宽松,且不太显怀,其实看不大出来。在逐渐窒息的空气里,曲霜突然“啪”地撇了筷子,起身回卧室了。
余闲抹了把脸,轻声道:“媛媛,你甚至都还没有跟我们介绍你男朋友是谁。”
曲淑媛一直望着曲霜紧闭的房门,半晌,收回目光,道:“他是个正值事业上升期的演员,目前不能跟我结婚。”
余闲问:“他叫什么?”
曲淑媛露出犹豫的神色,显然是被叮嘱过什么。
余闲的面色终于沉下来了:“嗯?是在座的哪个人不值得你信任?”
曲淑媛:“沈籍”
沈籍本来是个实力向演员,由于去年客串的一部励志偶像剧,突然奔着偶像向走了。最开始他自己也懵逼,但在经纪公司的揠苗助长下,他很快就弄明白了粉丨圈规则,并屡屡熟练地在自己的名字登顶各类榜单时向奋战在“第一线”帮他造势撕资源的粉丝比心表达“我爱你们”。他上个月刚满三十,比曲淑媛小四岁。
曲殊同看完沈籍的百科资料,忍不住蹙眉,他想了想,在曲淑媛面前的小碗里添了勺汤,平声道:“没关系,你愿意生就生,其他的你都不用考虑。”
虽然白日里一直下雨,但夜空却是晴朗无云的,天上的星星在城市人造灯光的映衬下显得十分暗淡,但居于高楼无人可及的露台,断绝了路上的车马喧嚣,即便就着暗淡的星光,也觉得嘴里的餐后水果格外地有滋味儿。
曲淑媛和曲殊同两个并肩坐着,撇开刚刚的突发事件,有一搭没一搭聊起了曲霜当年给曲殊媛的一个耳光。
曲淑媛高中时期跟一个男生交往了半年。男生是她的初恋,嗯,也是同一时期另一个女生的初恋。曲霜原本以为男生两头隐瞒,只是微怒曲淑媛识人不清,但当得知曲淑媛其实早就知道实情,只是自己舍不得分手,不由分说伸手就是一记惊天动地的大耳刮子。
曲殊同那时也就十岁左右的样子,还未开始抽条,肩胛骨十分单薄,却挡在她面前,软软地迭声叫着“姑姑”。曲殊同自小就不会花言巧语撒娇,迭声叫人是他的极限。
曲淑媛缓缓向后仰躺在藤椅里,轻声道:“妈妈给我那一个耳光,其实并没有令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但我夜里躺在床上,回想起你白日里震惊和不理解的表情,突然就意识到真的不能再跟他好了。我不能把你带坏了,让你以为他这样的行为是可行的,我也不能让你以后懂事了看不起我。”
曲殊同望着自己明明很优秀却总是很没有自信的表姐,道:“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看不起你……很多人在比较小的年纪都做过奇怪的事情,有过奇怪的坚持,你不用老放在心里。”
曲殊同点到为止,没有再继续劝解,毕竟万一曲淑媛追问下去,就暴露了他在“知道”寇越喜欢时研的情况下,依旧按捺不住地一次一次靠近寇越,甚至在发现寇越疑似霸丨凌同学的情况下,依旧没什么道德感地悄悄花钱请人删帖。
曲淑媛果不其然露出不解的目光,曲殊同假装没看到,转头望向茫茫夜色。
曲殊同五岁刚来姑姑家时,曾经有过很多不眠的夜晚。他想念他去世的爸爸妈妈,但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他们——他是在一年以后才真切明白什么叫“去世”的。
曲霜当时刚刚卖了房子正筹措着自己的贸易公司。他们一家为了节省开支,直接住到了公司二楼的一个小套房里。曲殊同和表姐曲淑媛住一个房间,一个大孩子一个小孩子睡前任屋主留下的实木上下床。
由于地处尚未开发的城郊,没有月亮的半夜,四下里黑的简直不见五指。曲殊同乖乖躺在被窝里,葡萄似的大眼儿眨啊眨的,脑子里全是爸爸妈妈各种情绪的脸。他们横眉不许他跑出去跟小朋友玩儿,整天逼着他写字很讨厌,但是他们突然不见了更讨厌。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大风呼呼的,风声里似乎裹着妖怪嚣张至极的嚎叫。曲殊同藏进有着他不喜欢颜色和不喜欢味道的棉被里,轻轻抠着自己的手背,小小声地抽泣。
曲殊同正抽得一脑门儿汗,“啪”,曲淑媛开了灯。曲淑媛以为新来的白嫩小团子做噩梦了,哈欠连天地爬着木梯上来,用棉被将之一卷,抱到下铺轻轻拍两下搂着睡了。
——至此以后,曲殊同只要睡不着就不声不响地爬下床来跟曲淑媛挤,直到曲淑媛初三开始寄宿生活。
夜渐渐深了,曲殊同越过曲淑媛那段不值得再回顾的恋情,转而聊起了科里最近有如神助治愈的高难度病例——高龄老人的原发脑干胶质瘤。原发脑干胶质瘤一度称得上是手术禁区,并发症严重,死亡率高,但周主任艺高人胆大,仅凭脑海中对病变的三维立体构图,从外侧裂沟最上点进脑,显微镜下锁孔入路,精准抵达脑干肿瘤。病患术后两周半腿儿着出院。
曲淑媛道:“周嘉安老师以前还在a医大任教的时候教过我一个学年,但他讲课的速度太快了,很多东西点到即止,基础稍微差点的就跟不上。后来我买了个录音笔,上课坐前排偷偷录音。”
曲淑媛回顾到这里的时候,不由笑了,脑子里是自己当初手执录音笔鬼鬼祟祟的模样,她顿了顿,习以为常地继续道:“不过他也许早就不记得我了,他教过那么多学生,我的成绩不拔尖也不垫底。”
曲殊同不疾不徐道:“我刚来医院报道那天,周主任第一面就问我,在市立医院工作的曲淑媛是你什么人。”
曲淑媛闻言面上立刻露出愉悦的表情。她轻抿了抿唇,又想起周嘉安任教期间的两三件趣事,娓娓向曲殊同道出。
余闲跟曲霜聊完,出来看到露台上姐弟俩和谐的背影,再度感觉十分纳罕。这一姐一弟去到哪里都是冷场王,一脉相承的不怎么知世故,但他们两人之间沟通时,倒向来流畅自然。大约是负负得正。
工作繁忙的时候,时间总是流逝得特别快。寇越一直惦记着要请曲殊同吃饭,但总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耽搁下来:
高颂的武替演员高空掉落摔折了腿,导演不愿意浪费拍摄时间,吩咐武指精简了武打动作,要求高颂亲自上场;群星代言的合约始终未能拿到手,林染说,有两个同类型演员正在悄悄压价;有私丨生丨饭自丨爆高价购买了高颂的行程,他得意地在社交平台上贴出了行程,居然是真的,目前正在全公司排查是谁卖出去的……
所有这些林染看不进眼里而小助理又够不着的边角活儿全是寇越的。
寇越一转身去跟武指沟通,卑微地请他在术业有专攻的前提下,体谅高颂身段的不娇软和动作的不利落;一转身去跟品牌方缠磨,用流利的英语图文并茂地阐述高颂的高性价比和高配合度;一转身借着林染的名头狐假虎威地督促公关部门着力排查,同时一帧一帧细致入微地捋最近工作室与人接触的方方面面,偶尔拨冗应付公司里“贼喊捉贼”的流言……
寇越最忙的时候,一个小时打出去十四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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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淑媛的年龄跟《江敏》里有轻微出入,圆不住了,请大家放我一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