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弓之鸟。
这样狼狈的经历,他一生难得再有几次。那颗子弹射过来的夜晚,他好像也是抱着贺听昭站也站不稳,多年过去,人似乎没有半点长进。传说中的宋三爷穷奢极侈,暴虐无道,但那些兵荒马乱带来的权势滔天,从没有任何能让他产生安全感。
就像他时常觉得,漂在虚无的大海上,贺听昭是他唯一的浮木。
宋铭铮没开车来,他撑着伞在小区门口打车,下着大雨的深夜,饶是这里是市区的繁华地带也不太好打车,但无论怎样,也比现在紧急从各处调车过来来的速度快些。宋铭铮没那么在意,什么身份尊卑,形象面貌,他只想快点回去。
灵魂就像都要飞出来,直接被贺听昭两句语音给砸的稀巴烂。他却觉得自己向来如此,现在的情深也是命运的报应。
小昭,你别出事。
终于有一辆出租车在街边送下一对情侣,宋铭铮二话不说的就钻了进去,报了西城的地址。司机是个中年男人,闻言面色怪异的打量他,他们是这座城市里消息最为灵通的人,什么地方住着什么人,没人比出租车司机更清楚。
没有普通人敢侵犯进恶魔的巢。
宋铭铮没有任何的耐心周旋,他的配枪随身携带从不落下,但很少有需要拿出来的时候。把手臂抵在车门上支住下巴,宋铭铮朝司机看了一眼,瞳孔宛如万花筒,透出的却是锐利的光。
司机和他对视一眼,即使长了对方二十岁,转回头时他仍心有余悸。
只消一刻,司机便知道不该问的不要问,以及这个夺人眼球的英俊青年,究竟是哪里的主人。
这夜是疾驰。
宋铭铮打过了招呼。开进大门,出租车穿过了茂盛的花园,大雨对植物来说是盛宴,有些花就在这一夜之间盛开,在深夜里绽放的绚丽,染上了诡异的旖旎,却和它们的主人,看起来相得益彰。只是宋铭铮不会再多看一眼,或许盛怒之下,等雨停了,这些花儿会被全部斩草除根,变成碎屑消失在这里。
车直接停在了大宅门口,管家和仆人早已等候在此,为他拉开车门打伞,再给司机结账。
宋铭铮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瑞凤眼微微上挑,眼波流转,却不再像猫而是成为了狮子。他披星戴月的赶回来,脾气总归是要等到后面发。
贺听昭已经被家里的佣人找到,医生查看过他的状况,护工也帮他洗漱过。只是被这么一场大雨淋过,这么虚弱的身体难免发烧,但此刻已经吸上了氧气,安稳的躺在了床上。
他看起来只是比平日虚弱,可宋铭铮知道他必然在自己看不到的时候经历过难堪。
想到这些,他就觉得是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连他自己的心脏都出问题了,痛的就像要无法呼吸。
他只倚着墙看着,他的宝贝安静的躺在床上,宋铭铮见过无数濒死的人,他对这些无知无觉,却在此刻清晰的感觉到痛楚。
那是清晰的,看着爱人生命在流走的感觉。
忽然间,宋铭铮感觉到一种许多年都未曾有过的心酸。
那是想哭的感觉。
听见响动,贺听昭的眼睛动了动,慢慢睁开来。整座宅邸上上下下如临大敌,所有的监控仪器全都用上,他被包围在这重重机器中,脆弱的模样并不能得到救赎。
“小昭”,宋铭铮都不敢眨眼,生怕眼泪就要掉下来“宝宝,宝贝,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照顾好你…我都不在,我们小昭好辛苦,小昭…”
他还是忍不住,慢慢俯下身去,轻轻抱住了贺听昭。眼泪在俯身的黑暗中,慢慢流淌在了两个人的肌肤上。这是他的家,是他唯一可以柔软的地方,面对的,是他唯一可以温柔的人。
宋三爷嚣张,但是宋铭铮懦弱。
他从不是逆风生长的劲草,从十六岁到今日,贺听昭从少年到现在,永永远远,都是在他身后推着他走的那个人。
他推的是轮椅,贺听昭推的是灵魂。
可是今夜这样大的雨,他都没去给贺听昭打一把伞。
我是多么的爱你,我是多么的无能。
“哈”,贺听昭说话吃力,嗓子火辣辣的疼,他被宋铭铮拥在怀里,两个人头靠着头,只能轻轻呼出呵气声“阿铮…阿铮,别难过。”
“想不起来…不怕,我知道,你会…你会,来接我的”,发来的语音里,他孤立无援,声音落寞又害怕。但是宋铭铮在他身边,他的安慰,好像又是真的无所畏惧“阿铮,不知道是什么问题…但是,我,我会一直陪你的。”
“你别害怕,我在的,下次…阿铮你,早点回来…早点回家就好了。”
“我可以…淋雨,只要你…回家来。”
我活在一场雨里,却想为你撑伞。
医生连夜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心脏的问题引起的脑梗,脑心综合征。除了失忆,往后还可能伴有失明,癫痫,以及痴呆。
牵一发动全身。
宋铭铮几近崩溃,他在破碎的思维中努力拼凑出一丝理智。医生的每个字都像是迟钝的刀,在侵蚀着他每一丝希望的弦。
“我…我不想听这些了…好了!别说了!”守在贺听昭身边熬了一整夜,宋铭铮此刻双目通红,神袛般的容颜露出一丝狰狞,似乎是落入了黑暗中“你,你现在马上!”他指着面前的医生,怒呵道“给我想办法!伯里斯,我给你还有你的团队多少赞助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最好”,宋铭铮双瞳猛然睁开,气场俨然已经不是平日里的感觉,危险的野兽收起了往日的怜悯,终于露出了发怒的模样“你最好别挑战我的耐心,救他。”
“否则”,他的薄唇轻启,下了最后通碟“就是你们的骨灰顺着大海漂回故乡。”
许是状况实在严重,伯里斯平日里那副悠闲的神情稍稍收敛了些,也严肃了一些。不过面对宋铭铮的暴怒依然不卑不亢,反应不算太大“三爷,这些事我之前已经提醒过你,贺少的身体没有喘息的时间,心脑的问题一旦发展起来是相当迅速的,更何况贺少作为瘫痪病人,常年卧床,对于疾病是毫无抵抗能力的。”
“别说废话了!”宋铭铮揉了揉太阳穴“救他,我不想听其他的。”
“这件事情还是要看心源的情况”,伯里斯冷静说道,试图平息宋铭铮的暴躁“您不是已经找到了“完美的替代品”?抓紧时间一切都还来得及。”
“是“完美的容器”,宋铭铮语气阴森地纠正,替代品这个形容让他倍感不适,没有任何人能替代贺听昭,无论是代替成为他外出的伴侣,还是代替成为他唯一的爱情,再或者只是代替身体的一部分,都属于没办法的办法,再完美的存在也不过如此。对宋铭铮而言,都是废物,比不得他的小昭分毫“我找了个地方把他养在那,以后每天让你们团队的营养师上门去给他看,他的体重在一个月之内必须达标”,想到穆辰远的存在,宋铭铮的内心一方面极为反感,一方面又不由得在他身上隐隐感受到一点希望,那是他被迫去亲自和穆辰远接触所得到的结果。或许真的是因为基因格外的匹配,他十分确定,这个人的一切都和贺听昭类似,哪怕是到细微的生活习惯。
这也是强迫他能和穆辰远在同一个屋檐下和平共处而不会暴走的另一原因,但宋铭铮始终在两种情绪里自我撕扯。一方面是坚决不能容许自己把任何事物代替成为贺听昭的影子,另一方面又的确是一些这样那样的类似,才能让他的思念和焦灼稍显平静。
“好的,那我会通知团队做细致的安排,把地址和时间通知我们就好”,伯里斯恭敬道“三爷,贺少近期可能会产生的状况我在报告中已经和您表达的很清楚,虽然我理解这个过程对您而言十分痛苦,但我仍然建议您完整的看过它,往后的情况您好有一个准确的心里预估.....”,“好了!”宋铭铮一声暴呵,抬手就抽出腰间的枪,雕着精致花纹的壳,细长的枪口直指伯里斯“安静。”
伯里斯面无表情,只是讪讪收住了话。“听着”,宋铭铮微微眯眼,不再是方才手足无措的慌张模样,状况调转,他又成为了那个叱咤风云的宋三爷“你要钱,我给你。你要人,我也给你。你说他需要更好的心源,我亲自去给你找,这一切是因为小昭,不是为了你们这群白皮鬼”,他拿枪的样子也实在好看的紧,酣睡的狮子睁开眼睛,也有了十足的威慑力“你不论在后面写了任何情况,伯里斯,我不允许。”
“我不允许它发生。”
伯里斯应了退下,走出房门,由管家带领着离开。等真的坐上离开这栋宅邸的车,面色不改的高大医生才从口袋中掏出手帕擦拭额头。
他其实已经出了许多汗,只是维持表面的镇定而已。
只是这人间风雨夜,心事重重的自然不止他一个。伯里斯看向车窗外,暴雨依然尚未停止,管家把所有的资料已经全部传给了他的邮箱,还附赠一份文件袋,纸质的更方便查看,他必须尽快和同他共事的同事们商议,下一步该怎么去走。
医者仁心,其实他对于穆辰远这样的牺牲品多少有些同情心。
只是这一切,再大也大不过金钱,还有他们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