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1月
乔团长一家在年前来的西安。尽管家里窄小局促,罗介亭夫妻还是请了他们到家吃饭。开饭的时候,奶娘带着赵铁蛋、刘小满还有乔团长的贴身护卫去厨房吃饭。
这对富裕之家长大的乔团长等人是应该应分的事儿,只有乔家小少爷因这几个月来与刘小满同吃同睡,陡然没了刘小满,才跟乔太太哼唧了几声,就在其父威严的瞪视下,乖乖用饭不敢再有别话。
乔团长已经从乔太太那儿知道罗介亭经济拮据,所以他这次来西安,不仅送了罗介亭夫妻棉袍、棉靴和肉、茶等实用之物做年礼,私下里还让其妻送了白丽梅几十块大洋,只做是手帕交庆贺其有妊之礼,并不在礼单之上。
撂下筷子后,乔团长回答了罗家夫妻对自己伤势的关切问询。等白丽梅挽着乔太太进了里屋聊天,他才对罗介亭说:“保定那战我以为自己要为国捐躯了,可没想到会被抬下阵地,一路送到郑州治疗。我到洛阳与内子对南下的行程,发现我还比你们更早离开了河北。不过我那时候昏迷了一些日子,到郑州能自理的时候已经是一、两个月之后了。”乔团长说道这里唏嘘不止。俄而他哈哈大笑道: “十停伤兵里也只有一两成能活命,我和介亭能大难不死必会有后福。”
“振山兄说的是。”罗介亭在乔团长的强烈要求下,俩人以字相称。感谢乔家夫妻的话已经说过就不必再说了,他接着问起乔团长之后的打算。
乔团长笑道:“等再好些,我还是要返回27军的。”他拍着伤腿等处说:“虽然比不上受伤之前,但继续从军应是无碍。”但他知道罗家俩兄弟至今尚无音信,就劝罗介亭他说:“你我不同,我膝下已经有子,内子的生活也安排妥当。而你罗家两房三兄弟,你起码得有一个儿子,最好生了三个儿子后再回军队吧。”
罗介亭见乔团长能体恤自己的处境,对其更是尊重。便把自己从东北军那里听来的消息,挑着能说的细细告诉给乔团长。这些话出罗介亭嘴、入乔振山耳,乔振山越听神色越是凝重。最后,他劝罗介亭说:“介亭,我比你年长,你要是听我之言,就千万别进东北军。”
他见罗介亭不解就说:“东北军在大帅活着的时候,对国民政府是割据在外的军阀。可是九一八,少帅奉令不抵抗,反把枪口对准今日的盟友。再加上去年初的那个捉蒋公,那就是一番闹剧。有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说的!咱们读了十几年书,可见过兵谏有过好下场吗?可叹少帅竟敢逞孤勇送蒋公返南京。蒋公留其命训诫,已是额外开恩。不然有他的前例在,蒋公再检阅军队,谁敢保证无后来者仿效?”
罗介亭这些天也是因有此种想法,所以才在得到大学肄业证书后,没有立即去东北军中寻差事。
末了,乔振山叹道:“那东北军啊,补给掐在国民政府手里,绝对没有好果子吃。若能编到国民革/命军里尚好,不然啊……就怕最后补给不足,像你们学生团那样,沦落到用大片刀对飞机和火炮。”
南苑战事的惨烈,是罗介亭挥之不去的噩梦。他沉默了好久才说:“振山兄金玉良言,既如此我便不去东北军了。但我现在基本好了,不从军就该去核销了军籍。”
乔团长便点头赞许:“尽快核销了军籍吧。不然哪天被人按逃兵处理了呢。你若是听我相劝,不妨去中学做教师。凭着东北大学的毕业证书,还是不难找到差事的。”
“我试试了。”罗介亭应下乔团长的提议。
*
乔家小少爷饭后跟着赵铁蛋在院子里、胡同里疯玩,乔团长的护卫不错眼珠地看着。而刘小满很勤快地帮着奶娘收拾饭桌等。
白丽梅见乔太太面色滋润、心无芥蒂的幸福样子,忍不住内心的好奇就问:“慧兰,小少爷的事儿你问明白了?”
乔太太笑着回答她说:“振山在九一八之后坚决要去讲武堂从军,而乔家到了他这一代又只有他一个男丁。公婆见拦不住他,就退让一步,说他生了儿子就可以从军。可他岳家那时在守孝。后来公婆和他岳家商量后,折中让他先收了个通房。然后那孩子出生他便从戎。再后来姐姐难产,这孩子就充孝子扶灵。他岳家是允了把孩子记到姐姐名下。”
白丽梅为她感到高兴,笑道:“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你看着就是心情舒畅呢。慧兰,我看小少爷现在跟你挺亲昵啊。你也花了不少心力吧。”
“是啊。”乔太太笑得温馨满足。“丽梅,我跟你说,这孩子出生后,是由老太太带在身边。乔家老老少少也想明白了,外子这从军未必就能回得去。唉!后来姐姐进门,又养在姐姐的膝下,自始自终没有交给那通房丫头照料,更别说教养了。要不是乔三家的挑唆,他只知道到北平来见父母亲。”乔太太说道这儿,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这孩子现在还并不知生母另有其人。我听外子说老宅的规矩严着呢。乔三两口子并不敢违逆了老太爷和老太太的。”
白丽梅见她这么说,立即插话道:“哎呀,那当初你早早把乔三俩口子赶回去就更好了。”
“谁说不是呢。”乔太太脸上浮现后怕,她把心中的懊悔一并吐给白丽梅。“我要是在成亲之后,听我娘的话,立即就把乔三夫妻赶回去,这孩子也不会那么顽皮,我也不会丢了自己的那个孩子。说到底,还是怪我自己。我开始总想着有老家的人带他更好……唉!不说那个了。”
白丽梅握住乔太太的手轻拍,以此来安慰她。
“丽梅,我不瞒你说,在洛阳的这几个月,我每日把他带在身边教导,他这几个月也只打了两次架。原因还是别的孩子骂他没爹。可不是原来在北平那样,一天不调皮、不淘气,都不是能见到日落月升的模样了。”
白丽梅掏出手帕给乔太太擦拭泪水,劝她说:“慧兰,你花了大心力教导他,养恩比生恩大,他长大后定能孝顺你。不过你还年轻,不若找个好点儿的先生调养一番,肯定能够生的。”
乔太太哭了一小会儿就抹干净了眼泪,就着白丽梅的靶镜慢慢补妆。片刻后,她情绪有些低落地说:“我在北平也找过有名的中医世家去看诊,吃过一段时间的汤药调理,剩下的就是随缘了。这事儿强求不来的。只是你帮我叮嘱白妈妈,别说走嘴了。免得孩子为自己有那样的出身难受。”
“好。我会叮嘱白妈妈和外子。若是以后再见到先生,我会跟先生说。”白丽梅郑重应了下来。
俩人经过之前的同程逃命,已经不同在北平城初初认识之时。且这几个月间,彼此信件又往来频繁,感情故而越发深厚。一些不好落在纸上的话,这时就免不了要头挨着头细细碎碎地详谈了。
说了一会儿贴心话,乔太太从随身的包里掏出此行最重要的礼物,只做平常地递给白丽梅说:“这个你收着。你现在是双身子,不好那么搏命地绣花赚钱的。”
东西到了白丽梅手里,她不用打开就知道手帕里面包的是袁大头。她宛如被烫了一般,想把手帕包塞回给乔太太。 “慧兰,救急不救穷。我若是真有事儿需要你帮助,我打电报给你。”
乔太太坚决不肯收回,笑着劝说她:“给你就拿着。我们俩是什么交情!这是我做姨母对孩子的心意。你平时不要太辛苦、太苛刻自己,你多吃点儿好的,孩子出来也强壮些。”
白丽梅见她这么说,非常感激地收下了那些袁大头。
乔太太等她把袁大头收好,长叹道:“我在保定丢失后,觉得自己的魂儿都不全了,亏得有你和奶娘照顾我。也多亏你们离开洛阳前,帮我处理好一切。我那几个月,唯有接到你的信,才觉得自己活着还有奔头。唉!不说这个了。丽梅,若不是外子回来,我也不敢这样大方的。这也是他的意思。”
……
乔家几口人在罗家盘桓到日头西斜才告辞。乔团长和罗介亭约好隔天去他们落脚的酒店吃晚饭。晚饭后,乔团长夫妻俩送罗氏夫妻,因他们明日凌晨就要回去洛阳,这送别走出的距离就有些远。
突然间,罗介亭停住了脚步,对着小马路对侧的一个高壮男子喊道:“何旅长。”
那男子穿着不起眼的棉袍,带着棉帽,口鼻也用围巾挡上了。闻听罗介亭的呼喊,他下意识地顿了一下脚步。而他这些微的停顿,已足够乔团长做出反应了。
乔团长只看了那男子一眼,就立即三步并两步地赶到那人跟前行军礼:“旅座好。419团团长乔振山给旅长问好。”
罗介亭紧跟在乔团长的身后,也向何旅长行礼:“旅座好。学生团参谋罗介亭给旅长问好。”
何阎王再没有想到自己身着便装、捂得严严实实还被人认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