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天地异象
-
温雪意循声望去,那人似乎在筑基弟子中也颇有地位,身边已经围拢了六、七名修士,她在其中看到一张熟悉面孔,正是之前在院外见到的王姓修士。
她略低下头,避开了对方扫过来的视线。
阴鸷青年说话之间,勾起嘴角冷笑了一声,转身作势欲走,忽然重新回头,将口一吐。
一道土黄色毫光骤然掠出,在半空中迎风一招,就幻作一座巨大/法印,向钟斯年的方向当头压下。
无数暗黄色波纹在法印之上旋生旋灭,渐渐汇聚成一片连绵的沙海,空气中的风仿佛都变得干燥起来。
“法宝!”
看到这一幕的修士们,心中无一例外地浮起这个词,继而生出无限骇异。
修真界中,可以被修士驭使的道具,有灵器、法器、法宝、本命法宝等若干种,其中又细分品阶。
其中灵器较为特殊且不提,法器则是相对低阶的一种,筑基修士们攒些家底,往往可以购买一两件,作为斗法、御敌的手段。
而法宝以其驭使之时所需要的灵气极为庞大的缘故,没有凝液为丹的修士,是绝难支撑其消耗的,炼制法宝的要求、成本也远远超过法器,所以通常只有金丹以上的大修士才能拥有、驭使。
如今一件法宝就这样被祭出,其煌煌声威,怎能不叫旁观之人惊叹、艳羡。
那阴鸷青年祭出法宝,看似举重若轻,但细细看去,脸皮、脖颈上都隐隐涨红,额角迸起青筋,显然压力并不小,手中法诀一掐,喝道:“去!”
半空之中的硕大/法印,猛然再次黄光暴涨,向着黑衣剑修头顶压去。
众人耳畔也随之响起狂风呼啸之声,暴风之中,无数披鳞带甲、相貌狰狞的沙兽撕咬而来。
“哇,钟师叔……”温雪意却听到身畔兜帽少女的喃语,不由得侧头看去,那少女不知为何,竟也全然不受土黄法印带来的沙兽幻觉影响,只惊讶而专注地看着局势的发展。
她尚有余暇挑了挑眉。
那少女转过头,惊讶地道:“师姐,你不担心钟师叔吗?那可是金丹修士的法宝!”
温雪意怔了怔,忽而浅笑摇了摇头。
并不是回答少女的问题,而是笑自己,旁观至此,竟从未怀疑过,钟斯年会无法应对这样的局面——
讲坛之上,黑衣身影忽而侧步迈出,脚下徐行三步,灌耳风声之中,倏忽响起一声清越龙吟。
一道雪白刃光,似从黄沙最深处骤然刺出,直贯天穹。
光刃所过之处,咆哮的沙兽和风旋都如纸糊一般,从当中一裂为二,血迹纷扬,洒落满地。
被幻觉影响的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场景又恢复了平静、空阔的布道堂大殿。
一方土黄色的印章迅速缩小,还原成一颗牙齿大小,失去了依凭,从半空中掉落下来。
黑衣的剑修侧目淡淡望来,掌中长剑轻/颤,忽而从中折断两截,前端跌落在石砖上,刃口的地方竟已翻卷不堪。
钟斯年面如平湖,随手将另外一半也丢在了地上。
木质的剑格,镔铁的剑身,没有一丝灵气感应与波动。
这竟是一柄最普通不过的、世俗界武士使用的铁剑,躺在那枚即使恢复了原貌、依旧宝光流转的土黄小印旁边,显得那般劣质而平凡。
“哇——”
阴鸷青年定定地站着,至此陡然弯下腰来,吐出一口鲜血,斑驳红色溅了满地,将手一招,那枚小印被法力牵引,摇摇晃晃地飞回他的手中。
他一双眼如淬冰一般,死死地盯着钟斯年看了一眼,也没有理会拥簇在他身边的那些人,就大步出了门,一挥袖,一道光华裹着掠空而去了。
有了一个例子,一众筑基弟子们纷纷离去,片刻就走了个精光。
一旁的少女嘀咕道:“听说有的筑基师叔在开课的时候,会被别的师叔刁难,没想到是真的。”
温雪意默然。
来了这么多筑基弟子,其中有的当真抱着求学精进之心,但如这阴鸷青年一般的,亦是不在少数。
钟斯年这个时候正如日初升,日光之下,群星黯淡,自然有许多人看他不惯,或将他视为威胁,想要打压、战胜。
这不单是挑衅,也是修士本身破除心魔的过程。
大道争锋不进则退,对同辈生出畏惧之心,就在心境上设了一道坎,迟早会成为更进一步的阻碍。
而钟斯年的恩师是以严厉著称的执法长老宋如询,寻常没有人敢去招惹,他本人又神龙见首不见尾,多半时候都在闭关苦修,这些人想要找到他,机会想必不多。
至于钟斯年的反应……
既有一剑可破万法,便一力压之又有何惧。
实在是霸道无伦。
她在心里笑着叹了口气,被旁边的少女拉着一起,向殿内走了走,填进了筑基弟子们留下的空地上。
这距离与讲坛已经颇近,近到温雪意可以清楚看到黑衣少年衣袂上浑然天成的暗银色纹路,如一道道剑芒,又如一尾尾小鱼儿,恍惚之间游曳流动。
讲坛上再度响起一声檀板,钟斯年已徐徐开口讲起道来。
他声音沉冽,如冰底寒水,言简意赅,却极为精准,温雪意收敛心神,全神贯注地听起讲来。
讲坛上的黑衣少年目光沉淡,不动声色地环视场中,落在某处时片刻的停顿也无人察觉。
不知道是不是温雪意的错觉,钟斯年讲了半晌,内容都似乎太过基础了些,简直是为炼气初阶、刚刚入门的弟子量体裁衣一般,充满了引导的意味。
温雪意太过熟悉他的声音,又从无法对他设防,听到一半,就已自然而然地跟着他的话语,沉浸入冥冥寂定之中。
少女盘膝坐在地上,眉目寂然,似无声息,又似对身外之事已一无所察。
大殿另一边忽然掀起一阵低低喧哗,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锦衣公子翩翩立起,向钟斯年行礼道:“师叔容禀,这位郑师妹是昨日刚刚拜入师门的,今日得聆师叔讲法,如茅塞顿开,并非对师叔不敬。”
钟斯年并未多言,目光似有似无地向旁侧一掠,口中就停了下来。
柳惊鸿松了口气,又向周围团团抱拳,道:“搅扰各位师兄、师姐了。”
在他身后,绿裙少女正盘膝而坐,嘴角含笑,殿中都是修士,自然能感受到天地灵气泛起异动,丝丝缕缕地向着绿裙少女飞去。
周围之人神色各异,但看着郑品蓉的时候,都不免带上了些许艳羡。
初次入定、引天地灵气入体,就引起如此明显的变化,天资允称惊人,将来的成就更是不可限量了。
当下就有人轻咳一声,笑道:“这是这位师妹的机缘,也是一桩好事,何谈打扰,不知道这位师妹是?”
又有几人随声应和,结交之意溢于言表。
柳惊鸿嘴角含笑,一一应答,众人听到郑品蓉是雀鸣峰峰主化元子的内门弟子,不由得更生出忌惮之心,目光却大为火热,语气也更加亲善起来。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轻“咦”了一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顷刻之间,大殿里原本温和、平静的天地灵气,陡然变得狂暴起来,而从殿外聚集而来的灵气也愈发浓郁,翻涌之间,竟凭空生出一股气旋,宛如一个巨大的漏斗,对着不远处倾泻而下。
这时才有人注意到,钟斯年的目光不知何时早已投向了那个方向。
灵气漏斗的正下方,有一道纤细的蓝衣身影正盘膝端坐。
乳白色凝为实质的灵气化成巨大茧壳,将她影影绰绰遮在其中,使人看不清她的面庞,只能看到那气旋越转越大、越转越急。
而那名少女端坐不动,五心七窍如长鲸吸水,不知疲倦般吞噬着倒灌而下的灵气。
在这样的声势之下,方才郑品蓉所引动的一点天地灵气,就如大江里的一缕涓流,引不起一点响动了。
“我知道了!”有人与同伴低语道:“是这位师姐引动了天地灵气的剧变,才有金灵气被如此轻易地搅动起来,被这位郑师妹感应到……”
事实上,这由水、火、木三种灵气组成的庞大气旋,此刻竟已把那一点金属性灵气霸道地排斥在了大殿之外,一丝一毫也透不进来。
柳惊鸿听到身后的响动,回头看去,正看到郑品蓉面色铁青,冷冷地睁开了眼。
她咬着牙道:“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她声音不小,好在一旁的人都在关注着另一边的情形,顾不上看过来,柳惊鸿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恐怕是哪位前辈顿悟了,看这声势,修为想必不低。这样的阶段能够顿悟,将来筑基是水到渠成之事了。”
他亦提醒、亦警示地道:“这是同道的大好机缘,不能有半点惊动,否则,就是不共戴天的生死之仇。”
郑品蓉哼了一声,娇/声道:“柳大哥,你到底是哪边的!”
柳惊鸿低声笑着,哄着她说着话,郑品蓉的面色才慢慢地恢复过来,同样好奇地向着那边看去。
大殿另一边,蓝衣少女旁边站起了一个带着兜帽的女弟子。
气旋生出的时候,压下来的劲风就已在她身边清出一片空地,那名女弟子也被迫避到一旁,这时候看见满殿的人都炯炯看过来,身形似乎微微有些发抖。
她张开手臂,倔强地将盘膝端坐的身影护在了身后,学着柳惊鸿的模样,磕磕绊绊地道:“这位师姐在入定,打扰各位师兄师姐了,你们不要、不要……”
她话音未落,旁边一名女修士惊道:“裴师妹!”
那女修士惊愕之下,没有收住声音,下一瞬却对上了钟斯年冰冷的视线,猛地颤了一下,只觉得一股冷意当头浇到了脚下。
她嗫喏失语。
黑衣少年却已从讲坛上走了下去。
他身形挺拔,脚步不疾不徐,虽然看上去仍十足疏冷,却又有种教人忍不住仰赖的气质。
他停在兜帽少女身前不远处,兜帽少女已忍不住发起抖来。
“她初踏道途,便可顿悟,乃是仙缘。”沉冽平静的语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我在此为其护法。”
兜帽少女犹豫了一下,那名识得她的女修跺了跺脚,又在一旁小声喊了句“丹烟”,催促着她走了过来。
周围之人已经因为钟斯年的话语,掀起了一阵轩然之波。
“初踏道途!”
“什么,是刚刚入门的新弟子吗?”
“如今的新人,都是这般的资质恐怖……”
郑品蓉也听到了旁边人的私语,感受到投过来的、若有若无的打量视线,不由得脸色铁青。
又有人啧啧摇头道:“未曾听闻新弟子中有谁有这般的天资,只怕可以与钟师叔一试高下了。”
“听起来钟师叔似乎识得此人,难道是东明峰新的怪胎?”
这些低语声音不高,钟斯年充耳不闻,只并指一抹,虚空之中泛起数十道细小波动,随之响起嗤嗤裂空之声。
那数十道剑芒盘旋飞掠,在席地而坐的蓝衣少女身周布下一道玄妙阵势,便蓦然粼光一闪,齐齐隐去了踪迹。
钟斯年一撩衣摆,也同样盘膝坐了下来,面无表情地微微阖上了眼。
殿中其余弟子虽然艳羡不已,但钟斯年方才以普通铁剑一剑斩破同阶修士的法宝,威势委实惊人,见他在此护法,纵然是有什么心思,也一丁点都不敢露出来了。
有些机灵的,见钟斯年没有驱逐之意,便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盘膝入定。
这样浓郁纯净的天地灵气,不啻于一处洞天福地,沾来一点机缘,便足可抵数月苦修,说不定还能悟到些许真道,将来晋阶之时,其好处更不可估量。
旁边的人见状纷纷效仿,其效果又大有不同。
一时间,那些身怀水、火、木灵根的修士,竟纷纷对这位尚不知名的顿悟者生出感激之心来。
这一切,身在灵气巨茧之中的温雪意都一无所知。
她的心神仿佛在一片无边的烟波海上载浮载沉,温柔、炽烈或生机勃勃的感觉环绕着她,她觉得自己似乎越升越高、越升越高……一直到有那么一刻钟,她忽然感受到一股无端的、满胀的疼痛,从遥远的四肢百骸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