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令容十分淡然地推开陈南淮,自顾自地打开漆盒,从里面拈出枚桂花糖糕,用手帕托着吃,笑道:
“人都是要慢慢接触的,乡下姑娘老实本分,只要人好,模样家世都是次要的。”
“你这话怎么和我爹说得一模一样。”
陈南淮有些不悦,把六安茶一饮而尽,热切地看着陆令容:“咱俩也算青梅竹马了吧。”
“呦,这发香煤就是好啊。”
陆令容装作没听见,用银簪子挑着红泥炉里的炭,笑道:“父亲在世时候讲给我听,说这种煤专供宫里贵人用的,先要把煤碾成末儿,掺进去梨子和枣子汁儿,再捏成饼,焚烧的时候散发出阵阵清香……”
“容儿!”
陈南淮气得直拍桌子:“你到底躲我躲到什么时候。”
“好端端的,我为何要躲你?”
陆令容哭笑不得,慢悠悠地给她表哥添水:“这急躁毛病还是改不了,以后得吃大亏。我看你也未必真心对我,不过是不想娶梅姑娘,又不敢违背姨丈,把我拿出来顶缸罢了。”
“天地良心,我若是对你有半分假,就叫我不得好死。”
陈南淮立马举起左手发誓。
“快算了罢。”
陆令容摇头笑笑,故意刺陈南淮:“这样的誓,也就哄哄你院里的蠢丫头,我可不信。青鸳倒是信了,如今她去哪儿了,怕是坟头的草都换了一茬了。”
听见青鸳二字,陈南淮耳朵红了。
“这事都过去多久了,你还提。”
陈南淮面带不快之色,嗔怪道:“你怎么自轻身份,和个低贱丫头作比。要怪就怪太太,可劲儿往我院里塞丫头,她以为这样就能母慈子孝,殊不知老爷最是怕我玩物丧志,这不,打杀了十来个,弄得太太自己个儿也没脸。我看她这样昏聩贪婪的人是管不了家的,那个梅姑娘更不行。”
“我就行了?”
陆令容捂着唇笑:“瞧瞧,说到底还是想找个能给自己管后院的,只不过我这身子实在太差,管不了你们家那么大的摊场。等梅姑娘进门后,自有太太和各位管事妈妈教她,不会出错的。”
“梅姑娘梅姑娘,你怎么三两句话都离不开她。” 陈南淮冷笑不已,道:“实话告诉你,我捅了她一刀,她必死无疑,活不了多久。”
“什么?”
陆令容大惊,手里的茶碗都掉了。
“你别跟我开玩笑,好没意思的。”
“没哄你。”
陈南淮狞笑。
听了这话,陆令容面色惨白,起身就要走。
“怎么走了?”
陈南淮急忙拦住他表妹,笑道:“跟你开玩笑呢,怎么就恼了呢。我下手有分寸,只是伤了她。再说了她又不是我家的下人,我若杀她,肯定会背上人命官司,老爷子就第一个不放过我。”
“那伤人也不对啊。”
陆令容嫌恶地甩开陈南淮,虽没走,可也不愿再坐下。大抵是动了气,女孩拍了几下发闷的心口,赶忙从香囊里掏出几丸药,慌忙中端起他表哥的茶碗,把药吃了。
“你既然不愿意娶,和姨丈好好磨不就是了,再不济就去找你陈家族中的长辈,叫他们劝说也行,何苦要害人家姑娘的命。你做这样的事,若传出去,别人定说你重利轻义,于你又有什么好呢。”
“头先还对我冷冷淡淡的,这会儿怎么关心起我来了。”
陈南淮莞尔,一步步凑近陆令容,把女孩逼在凉亭角落里,直到她的后背靠在了厚毛毡上,退无可退。
“我就知道,你是事事为我着想的。”
陈南淮晓得分寸,知道表妹和那些丫头不一样,不喜欢他离得太近。男人立马退开,他坐回到石凳上,斯条慢理地喝着茶,忽然阴恻恻地笑了:“我心里一直有个疑惑,存了许多年了,如今终于证实了。”
“什么疑惑?”
陆令容忙问。
“没什么,小事罢了。”
陈南淮目中闪过抹狠厉之色,笑了笑:“总之今儿我来是告诉你,我爹一定要我娶那村姑的,不过别担心,我总不会负了你。而今你重孝在身,左右不能谈婚论嫁,等个一两年也是可以的,再说我家老爷子到底年纪大了,有些固执昏聩,我是他独子,陈家过不了多久就由我说了算,到时候我就休了她。”
陆令容没接这茬话。
她歪头,看着表哥俊美无俦的面庞,恍了下神儿,莞尔一笑:“你不是说伤了梅姑娘么,桃溪乡偏僻,怕是没有好大夫,姨丈打算带她去哪里医治,会来曹县么?”
“父亲带她回洛阳了。”
陈南淮面不改色地撒谎,笑道:“你也同我走罢,咱们快马加鞭地赶路,总能在过年前回去。”
“我在这儿挺好的,平日家和主持吃茶下棋,谈论谈论佛经,悟一悟禅机,觉着比住在洛阳更有意思些,你回去罢,我就不送你了。”
陆令容婉拒了陈南淮的请求,欠身福了一礼,便算别过。她也不理会陈南淮追出来,更不在意男人后边连声唤她容儿,忙给凉亭外候着的乳母春娘使了个眼色,暗示春娘去拦住表哥,别让表哥在下人跟前闹出笑话来。
“红蝉,咱们该回去了。”
陆令容笑着唤来她的贴身婢女,瞧着从容淡然,可脚步却快,没一会儿就进了慈云庵。
女孩松了口气,总算摆脱了这危险的男人,可一回头,瞧见表哥竟真的没再追来,心里难免一阵失落。
“哎。”
陆令容叹了口气,这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着。
“姑娘可是舍不得大爷?”
红蝉搀扶着自家姑娘,笑道:“表少爷心里有姑娘,所以千里迢迢地来曹县找你。”
“男未婚女未嫁,我和他清清白白的,佛祖全看在眼里,如今你这么红口白牙地胡吣,是成心要我死。”
陆令容似乎被气着了,捂着口猛咳了通。
她慢悠悠地往里走,看着院中一夜白了头的青松,心中一片怅然。
表哥哪里是专门接她,分明就是随姨丈去桃溪县相看媳妇,顺道过来瞧一眼她。
方才瞧表哥说起那位梅姑娘,言语间颇为鄙夷,甚至用又蠢又愣来形容,想来……着实不怎么样吧。
“红蝉,你问清楚了么?”
陆令容压低了声音:“青枝怎么说梅姑娘的,还有,怎么没见海月那丫头。”
“姑娘真要听?”
红蝉面露难色。
她打小就伺候姑娘,晓得姑娘的心思,瞧着对表少爷客客气气,甚至刻意疏远,可心里却时刻惦念着他。
先前青枝的堂姐青鸳不晓得因为什么缘故,忽然跳井子死了,陈老爷动了大怒,要把青枝一家老小全都赶到庄子种地去,还是姑娘开口,求陈老爷千万开恩,并且私底下给青枝擩了五十两银子,让他们家人办了青鸳的后事。
其实陈家父子对姑娘不错,姑娘可怜,双亲走得早,老爷过世后,丧礼宴客等一应事宜,都是陈家人出面料理的。原本半年前太太曾跟陈老爷提过,两个孩子都大了,要不亲上加亲,谁知道忽然就冒出个梅姑娘。
“有什么我不能听的。”
陆令容笑了笑,道:“尽管说你的。”
“是。”
红蝉有些难以启齿,踮着脚尖,凑到姑娘耳边,轻声道:“青枝说,表少爷把海月那个了。”
“原来是这个。”
陆令容淡然一笑,隐在袖中的手却在发抖。
“没什么的,姨丈在表哥房里放这些大丫头,原本就是教表哥懂人事的,别让他在外头胡闹。梅姑娘呢?青枝昨儿有没有见着她。”
“见着了。”
红蝉瞧见姑娘神色坦然,登时松了口气,笑道:“青枝说她还没见过比那位梅姑娘更美的女人呢,啧啧,跟画里的走出来似的,就是不知道发生何事,梅姑娘竟被一个凶蛮的汉子给掳劫走了,陈老爷不叫声张,催促表少爷连夜赶来曹县,找李校尉搬救兵。”
“这样啊。”
陆令容笑笑,什么梅姑娘跟老爷回洛阳了,原来表哥在骗她。
“姑娘想什么呢?”
红蝉见陆令容在愣神,还当自家姑娘为表少爷身边的这些莺莺燕燕犯愁,忙道:“姑娘不必忧心,只要表少爷这边不松口,这门亲事成不了,再说了,一个黄花大闺女被个汉子掳走,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样儿的事呢,即便救回来,众人的唾沫星子都得淹死她,表少爷最在乎脸面,断然容不下她。”
越说越气愤,红蝉索性把心里话都说了:“那梅盈袖出身卑贱,怎么能比得上姑娘,不过是仗着父辈的恩情罢了。今儿表少爷来看姑娘,姑娘何不顺了他的心,就连海月那蹄子都敢为自己争,姑娘怎就不为将来盘算一下?”
正在此时,只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红蝉刚回头,就被急步而来的春娘狠狠地打了一耳光。
“离得老远就能听见你胡吣。”
春娘面色不善,呵斥道:“小小年纪,满脑子都是污秽,竟然教唆姑娘去学窑子里的那种下贱招数,姑娘是大家闺秀,是有才情和贤名在外的,你把她与那些乡野旮旯里出来的村妇比较,没得辱没了她。什么表少爷,他上赶着巴结,我们还看不上他呢。你也不瞅瞅,求娶姑娘的都是官宦之子,再不济的身上也有功名,要你在这里瞎操心?”
“是是是,奴婢知错了。”
红蝉委屈地直掉泪,却不敢和春娘顶嘴。
“还在这儿点眼,不用干活儿么。”
春娘食指戳了下红蝉的额头,喝道:“姑娘的药煎了没,贴身穿的亵衣洗了没,一天到晚光知道非议主子,迟早揭了你的皮!”
“奴这就去。”
红蝉抹着泪,小跑着往厨房那边去了。
“你何苦骂她。”
陆令容叹了口气,她挣脱开春娘的手,低着头,自嘲一笑:“我这样的人,原本就该青灯古佛一辈子的,嫁人只是痴心妄想。”
“又说胡话了。”
春娘满脸的慈爱,柔声道:“主持新调配了药,一定能治好你的病。”
“但愿吧。”
陆令容笑了笑,自顾自朝藏经阁的方向走去,临走时撂下句话,说是想看会儿佛经,静一静,下午饭就不用了。
……
一阵冷风吹来,春娘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抬头望天,上午还日头高照,这扭头又愁云密布了。
妇人痴愣愣地瞧着姑娘纤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摇头叹了口气。容儿确实有病,陈家人都知道她身子不好,葵水至今未来,其实并不是这样。容儿是天生的石女,那个地方和寻常女子不同,男人是弄不进去的。
春娘鼻头发酸,可怜的丫头,哪里是她不争,是没法争啊。
那些来提亲的男人,都是看上了丫头的家财和才名,谁真心待她呢,也就陈南淮还顾念着一两分兄妹情。
听青枝说,那位梅姑娘很是出挑,万一陈南淮移情别恋,容儿这辈子岂不是没指望了?不过听说那梅盈袖被个土匪似得汉子掳走了,哼,十有八.九被人糟蹋了,如果被杀,那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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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狗官带着袖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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