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金佛寺后,李向去将马车牵出来,俞礼等在佛门檐廊下避日,正午的太阳十分毒辣,没一会他就被晒得晕乎乎了,执书见此道:“主子站这别动,我去给您取杯凉茶来。”
“不必了,等会李向就来了。”俞礼抬起衣袖朝自己扇了扇,风再小也聊胜于无。
突然间,他感觉到周围的空气清凉了许多,隐约有股好闻的幽兰香漂浮在空中,侧目一看,见一名身着金裟的和尚朝他走了过来。
那和尚长得慈眉善目,袈裟上的梵文在阳光下闪烁着金亮的暗光,他走在那一处,那一处便仿佛自成一方空间,隔绝了尘世的喧闹与浮杂。
俞礼放下扇风的衣袖,听到圆真法师出声道了声佛号:“施主,可否听老衲一言。”
执书警惕地看着莫名出现的老僧,不太想让他靠近自家主子,俞礼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谦和道:“愿闻大师赠言。”
圆真笑了笑,一股清风拂过檐廊,佛门前的菩提树簌簌摇动,圆真的声音悠然如另一个世界的低语:“老衲感应到施主带着使命而来,或许这对施主来说,仅仅只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但对于这里的人,却天冠地屦。”
俞礼心中怔然,看圆真的目光彻底变了。
他知道,知道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圆真笑意和蔼,双手合十朝俞礼弯了下身,而后又道:“施主以后若遇到难处,金佛寺永远是你避风港。”
等俞礼从惊愕的情绪中脱离时,眼前已空无一人,执书焦急地唤道:“主子?主子!他跟你说了什么,听完你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了。”
“没事。”俞礼恍惚了下,说道:“就闲聊了几句。”
此时李向驾着马车回来了,俞礼迈步朝马车走去,执书怕他摔着,只好咽下满肚子的疑问,扶着他上了车。
皇帝寿辰是个举国同欢的大日子,但因为被上一次昭兴帝吐血弄出的波折后,这次的典礼比之以往低调了不少,即便如此,也依旧繁华而盛大。
城门守备军严正以待,各国藩王携重礼前来贺寿,一辆赛过一辆华美的马车驶过京城的主干道,引得百姓们议论纷纷,艳羡不已。不仅如此,就连许多戏班子都在这日无条件对外开放,免费表演《麻姑献寿》讨好龙椅上那位皇帝,街上也陆续出现了杂技摊子,贩卖各种与贺寿相关的福纸、花灯,一时间,整个京城比过年还热闹。
俞礼坐在车厢中,听着外面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表演杂耍的卖艺人口中喷出一股烈火,在空中窜起一个寿字,紧接着掌声吆喝声不绝于耳。
昭兴帝这样的皇帝都能得百姓爱戴,为什么商炽上位后却怨声载道,没人记得他所做功绩,却将他的每一笔暴行记得刻骨铭心?
明明那些在当下看似残酷的改革,在后世看来却十分先明,拉扯着工业、农业、商业、军事都突飞猛进。
而这样的暴君,在与全天下背离又被子民舍弃后,彻底心灰意冷。商炽让商王朝到达巅峰,也亲手毁掉了这个王朝,全天下都统统为他陪了葬。
活得轰轰烈烈,留下累累骂名。
正能量值要如何才能加到一百......
俞礼撑着下颌,蹙眉陷入沉思,在此过程中,马车缓缓停住,执书撩开车帘问道:“主子,要回自己府里一趟吗?”
俞礼愣了下,问:“什么自己府?”
执书无语道:“主子莫不是忘记了自己在京城还有个府邸吗?”
“......”确实忘记了,俞礼抵唇咳了声,道:“不回了,去太子府吧。”
印着俞字标记的马车启程从俞府大门路过,府门口聚着等候主子的下人们眼睁睁看着那辆马车从自家门口毫不留情地驶过,顿时俞府愁云惨淡,大家伙纷纷自省是不是那儿让主子不舒服了,主子居然呆在太子那里都不肯回来了!
马车上,执书道:“离宫宴还有半个时辰,这会儿回去来回一转估计赶不及。”
俞礼思索了下,招手让执书附耳过来,悄声对他道:“你去找两个靠谱又武功绝佳的,让把卿府的三公子绑了,别让他去参加宫宴,事成后每人赏金五百两。”
执书被俞礼的安排震惊得瞪大了眼,满脸不堪设想:“主子你是病糊涂了么,绑卿三公子作甚?”
“我看不惯他。”俞礼不愿细说,只道:“你照做就是,悄悄的,别被人发现。”
车帘外驾车的李向:“......”
很抱歉,练武之人耳聪目明,他已经听到了。
执书寻了个由头中途下了车,很意外李向没有多问,他回头看了眼俞礼,咬了咬牙,转身去了。
马车驶到富丽堂皇的皇宫门口停下,李向扶着俞礼下车,对大内侍卫出示了太子府的腰牌后,由内侍领着往里走。宫道上有年轻貌美的宫女成列走过,瞧见俞礼穿着的是从一品的官服,便规规矩矩行了宫廷礼仪,胆大的宫女偷偷抬头打量这个年轻又俊美的朝廷重臣,一时俏脸绯红。
待没人后,那名宫女问旁边的人:“刚刚过去的是哪位,我怎么一直没见过?”
“你自是见不着的,那可是太子少师,圣上默许可以不上早朝,是以就连守宫门的内侍都很少见过他呢。”
宫女道:“那你又是如何认出的?”
“因为朝廷上高居一品,又这么年轻且貌冠天下的,仅有少师俞明寂了,可惜自小一身病苛,还是个瞎子。”
宫女诧异地掩嘴道:“他竟看不见吗?太可怜了。”
“是啊,好可怜。”
此时俞礼正面无表情的抬脚迈过门槛,执书不在,李向又神经大条忘记提醒他,这种时候他便只能假装巧合得自食其力,避免出丑。
宫宴举办在御花园后宴请群臣的高台上,还未近前,便听到不少爽朗的笑声,平日在朝堂上针锋相对的朝臣们这会儿也放下了立场,彼此侃侃而谈,举杯畅饮,气氛正欢。
高台中央有舞女随奏乐起舞,翩若惊鸿,媚眼扫过席间众人,引得不少皇亲贵胄躁动不已。
一名姿色颇佳的舞女假意跌倒,柔若无骨地倒在独坐前排的商炽案上,歉意地道了声殿下恕罪,素手勾起酒壶,倒了杯清酒奉给商炽,美目霞光流转:“妾身先自罚一杯。”
商炽冷冷睹了眼美人,自顾自喝着自己的酒,完全没搭理她。
不少人都看着太子爷这边,因为角度问题,还以为商炽喝了舞女倒的酒,一有这先例,稍有些权势的就已经蠢蠢欲动,想要勾搭上中间起舞的那些舞女,那媚眼撩拨得他们坐立不住。
俞礼便在此时入了席,刹那间,起舞的舞女,奉菜的宫女统统都失了颜色。他眼前蒙着黑纱,但即便如此,也衬得在场尽是些庸脂俗粉,少师俞礼清贵、不可染指,一出就成了全场的焦点。
进京贺寿的藩王、使臣等人都纷纷问起侍从:“来者是何人?”
“该是太子少师俞明寂。”
新科状元吕韩衣原本被众人拥簇着,俞礼一来,其他人都似忘记他了一样,吕韩衣杵在那里,脸色气得铁青,凭什么俞礼一个草包能得到这么多人的关注,今天他就要趁此机会,让俞礼当众出丑!
端坐一隅的华服亲王侧头睹向步入席中的少师大人,握着酒杯的手指不由收紧,一旁的恭亲王妃将之收入眸底,转头看见俞礼时,露出温柔至极的笑,那笑意化入眼波中,如春水般缱绻。
“阿礼。”
俞礼听到女子的呼唤声,那是江南独有的吴侬软语,转头看去,一位身着华丽宫服的女子端坐在宴席前列,巧笑嫣然地朝他招了招手道:“到阿姐这儿来。”
那女子柳眉杏目,一双眼极为传神,端着国色天香的气质,每一举一动都大方得体,让人的目光也追随着她而变得拘谨。
这种国宴上,能坐在恭亲王身旁的,只有素来闭门不出的恭亲王妃,俞浮禾。
俞礼的嫡亲长姐。
看着她时,俞礼脑中一瞬闪过一个画面,头挽双髻的小女孩伏在桌前艰涩地学着江南水乡的腔调:“糯......叶粑......粑。”
“阿嬢阿爹次......枇杷。”
“康这儿喏。”
小女孩念着念着捂着头闷声哭了起来,出口却是京腔:“我学不会,好难,阿礼好难啊。”
桌上趴着的幼儿懵懂地看着小女孩,伸着藕臂拍了拍她的头顶,软软糯糯地:“阿......巴,阿巴。”
书中说,俞府的大小姐年幼时曾生过一场大病,哑了一年多,之后才会说话。不过这事知道的人甚少,那期间俞浮禾随孕中的母亲到乡下的别院养胎,再回本家时,已毫无异样。
李向扶着俞礼自莺莺燕燕中走到亲王的桌前,俞礼拿不准应该用什么态度对俞浮禾,正想先中规中矩地行个礼时,俞浮禾已起身拉着他坐了过去,关切道:“听闻你在金佛寺又病了,该向圣上告个假,好好呆在家中养着。”
“只是染了风寒,不碍事的。”
况且是这种转折剧情,他得亲眼看着才能放心。
俞浮禾的关怀情真意切,见俞礼确实不似传的那般病重,一颗悬了整日的心这才放下,拉着俞礼嘘寒问暖了许久,直到恭亲王咳嗽提醒,她才察觉时候已不早了。此时案桌上的荔枝已被她剥了满满一盘,指尖沾着晶莹的果汁,好看的指甲缝都染上了黑,她浑然不在意,将那盘荔枝递给俞礼,浅笑道:“阿礼,快回去吧。”
俞礼接过阿姐给他的荔枝,应了一声,由李向扶着往自己的案座走去,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端庄温柔的恭亲王妃,她也正满眼不舍地同样看着阿礼,手里紧紧拽着手绢,在俞礼回头时,却故作轻松地朝他笑了笑。
她知道他不瞎。
这个念头几乎立刻窜上俞礼心头,不过想来也正常,毕竟是他亲姐。
俞礼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百无聊赖地捡着果盘里剥好的荔枝吃,他的座位被安排在太子商炽的对面,隔着中间起舞的舞女,瞧见太子爷正一杯杯喝着酒,没人敢上前跟他寒暄,他那处就一个舞女歪歪扭扭地趴在旁边,正在俞礼看好戏似地以为商炽桃花运来了的时候,商炽一抬眸对上了那双黑纱后戏谑的眼。
片刻后,商炽对身边的暗卫说了句什么,那名暗卫快步离开了宴席,没一会儿,带着一群侍卫进来将那舞女架走了。
舞女吓得花容失色,不住哭喊着求饶,商炽冷漠地用帕子将她触过的地方擦了个干净,丝毫没怜惜之心。
朝臣们都见怪不怪,自个儿喝自己的,唯独俞礼眼纱下的嘴角微微抽搐,商炽这是因为他看了一眼,才叫人把舞女扔出去的?
不会吧?
俞礼觉得过于惊悚了些,小暴君什么时候这么乖了?
况且他是个瞎子,商炽应该还没发现那封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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