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宫皆知,皇帝此一回又翻了河洛殿赵美人的玉牌。
摘芳殿宫婕妤听宫人来报,笑叹道:“赵婉果然好手段,盛宠如斯,比之前段时日的顾婕妤,更盛……果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顾氏大抵也没想到,她在乌山别宫捧了赵美人,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自作自受啊……”
春芽点头,“奴婢也可真没瞧出来,阿婉还有这等功夫。原先在婕妤殿里时,奴婢只当她犹善女红,没想到还擅长球戏,凭借捶丸戏还真入了陛下的眼。说起来,也不知她家中究竟是何出身?”
宫婕妤冷嘲道:“宫婢出身,家中还能是簪缨旧族不成!”
秀怡殿王婕妤闻言,大为惊诧,“那个……赵美人听说还曾是宫月琴的侍婢,如今住在顾婕妤殿里,短短半月间被翻了两次玉牌。”她不屑地笑了两声,“一个宫氏,一个顾氏,想必此刻都捶胸顿足了罢。中秋夜宴,宫月琴心机用尽搏宠,又一路伴驾乌山,再说河洛殿那个,从美人到婕妤,不过短短数月……可孰料,半路杀出来个赵美人……”
黄鹂小声道:“婕妤说得极是,奴婢听说,顾婕妤险些让贼人一刀砍死,如此想来,封她个婕妤,也并不蹊跷。且说宫婕妤,皇上不都好久没翻她牌子呢嘛,落英宫的宫婢窥见了彤史送来的册子,说即便是在乌山别宫的时候,皇上都没召幸宫婕妤呢。”
王婕妤心情不由得好了些,讥讽道:“赵美人,只是个美人而已,又不是什么好出身,我尚还不放进眼里……”
而河洛殿偏殿中,再一次迎来了尚仪局的女官。
绣荷欢喜道:“皇上果然怜惜美人,上一次虽未来成,今夜定是弥补美人!”
铜镜前,赵婉黑发披散在肩头,宫婢正用齿梳给她竖髻。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封赏,这恩宠,来得比她的预期更快,更盛。
捶丸戏上,她确有一争之心。
可皇帝的赏赐来得太过轻易了。
六宫皆言她于乌山承宠,而今盛宠不衰。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今夜……她会不会真的有宠……
戌时三刻,天边涌上半轮冰辉。
河洛殿偏殿门外宫人高唱道:“皇上驾到。”
赵婉跪在殿门口,拜道:“参见皇上。”
皇帝缓步进入河洛殿偏殿,他身后的高贵公公抱着数卷奏疏紧紧相随。
“平身。”
赵婉抬起头来,迎向他居高临下的目光,一双暗褐色琉璃眼中满是审视。
她起身低语道:“臣妾伺候陛下拔簪卸冠。”
“不必,朕尚还有奏疏批阅。”萧衍说着,抬脚往书房而去。
独留赵婉呆立原地。
高贵公公望了她一眼,出言提醒道:“美人,何不奉茶来?”
赵婉适才回神,立刻差人去煮茶。
偏殿中唯闻卷轴开合的沙沙声响。
高贵公公用龙纹纸刀略微拨亮了书房中的烛火,继而退到一旁默立。
此偏殿距离河洛殿正殿极近,若是由书房里这扇半面圆轩窗望出去,尚能看见河洛殿正殿后花木扶疏的庭院。
藤萝缦绕的葡萄架上已是看不见果实,只余稀稀落落的泛黄叶片耸拉挂着。
高贵公公侧目望见了顾婕妤惯常喂鱼的石砌小池塘。
可惜,此刻清辉洒下,庭院寂寥。
顾婕妤,伤了腿,估计是不爱喂鱼了。
赵婉托着茶盘,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蹲福道:“请陛下用茶。”
萧衍抬头,“放下吧。”
赵婉将茶盏搁到他手边,“臣妾就在书房外,若是皇上有吩咐,唤臣妾一声即可。”
萧衍看她低眉顺目,脑中却在想,原来这才是宫妃应有的模样,被顾仪忤逆惯了,他都有点忘了本该如此。
他颔首,缓声道:“嗯,你先退下罢。”
赵婉见他眉目舒展,心中一松,淡笑道:“臣妾告退。”
长夜漫漫。
铛铛两声,宫中二更鼓敲过,亥初三刻,人定之时。
高贵公公望了一眼皇帝,开口劝道:“陛下,该歇了。”
萧衍搁下朱笔,“伺候梳洗。”
高贵公公暗暗舒了一口气。
河洛殿偏殿内的隔间响起了水声。
宫婢扶着赵婉,坐上木榻,解下了她头上的钗环花簪。
等待的光阴漫长。
烛火轻晃,赵婉一动不动地坐在榻上,只听自己的心跳一声快过一声。
脚步声终于传来,她抬眼见萧衍着素色深衣,身上随意披着一件玄色龙袍,缓步迈入寝殿。
阿衍。
萧衍抬手,挥退了殿中伺候的宫婢。
赵婉眼中光芒闪动,她勉力微笑道:“臣妾服侍陛下就寝。”
萧衍看她行到近前,伸手去解他披着的黑袍。
“你为何犹善捶丸?”
赵婉手中动作一顿,柔声道:“臣妾幼时,常与家中亲眷球戏……”
萧衍避过她的手,径自坐到榻上,徐徐问:“你姓赵,是哪个赵家?”
赵婉心中一惊,背心霎时起了一层薄汗,拿出玉佩的念头一闪而过,终被她压下,“臣妾家中并非簪缨之家,不过是小商贾,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赵家,臣妾故此……才进宫为婢。”
萧衍轻笑一声,“朕不过随意问问,美人不必如此拘谨……朕今夜累了,早些安寝罢。”说罢,他脱下黑色外袍,随意丢到榻下。
赵婉见他不动,便旋身先吹熄了烛火,才缓步上榻,躺到了里处。
寝殿暗沉沉,她的心跳却仍旧不减。
可萧衍只是合衣而眠,躺在外侧。
赵婉僵硬地闭上了眼睛。
可是,她睡不着,脑中思绪万千。
为何皇帝要问她是哪个赵家,是不是他已经知晓了自己的出身……
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与皇帝的初遇,再遇,确信自己并未留下任何破绽。
铛铛铛数声,三更鼓敲过,赵婉仍旧睡不着。
她却忽然察觉身旁一阵风过,皇帝似乎起身离了榻。
赵婉浑身一僵,犹不敢睁眼。
等了好一会儿,待到足音渐去,她才慢慢地睁开眼睛。
夜凉如水,漆黑的寝殿中,除了她自己,再无旁人。
偏殿外值夜的高贵公公见到皇帝披着黑袍走出殿外,诧异非常!
这个赵美人就这么不会伺候!
这都两回了!
可皇帝眼锋如刀,从他脸上扫过,高贵自觉噤声。
眼见皇帝朝河洛殿正殿的方向走去,高贵公公想哭又想笑,他就知道!
河洛殿正殿外挂着两盏琉璃宫灯,橘色的光芒洒下。
萧衍放轻了脚步,推门入殿。
殿中侍婢坐在椅子上打瞌睡。
顾仪不懂约束宫人,这殿里的奴婢向来如此。
荒唐。
他在心中冷笑一声,穿过廊道,缓步进入寝殿。
殿内簠式炉熏着暖香,香色床帏落下,纱帐层叠。
顾仪睡得正好,仰面双手伸展,胸脯缓缓一起一伏。
萧衍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腿上。
她的小腿裸露在丝被外,借着窗外的朦胧灯影,他看清了上面覆盖的一条半掌长的疤痕。
皮肉微微鼓起,表面已经结痂,暗沉的褐痂如几缕蛛网纠缠。
只是痂旁还满布许多狭小红点,像是抓痕。
萧衍不觉蹙眉,却见顾仪身形微动。
伤疤痒得很,即便是睡得迷迷糊糊,顾仪也下意识地伸手去挠。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挠到,手边却忽然触到了冰凉的……
什么玩意!
顿时吓得她睁大了眼睛!
周遭一片黢黑,床榻边上却赫然站了一个高大的人影,月下投照的阴影细密地盖住了一方床榻。
她只觉浑身血液涌上脑际,一时头晕目眩,不禁大叫道:“有刺……”‘客’字还未脱口,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嘴。
“是朕!不许出声!”
是萧衍的声音!
顾仪瞪大眼睛,看清了忽而坐到榻上的人影,见他披头散发,眉宇漆黑,却真是萧衍!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住过快的心跳,伸手拉下他的手掌,用气音道:“陛下……怎么来了?”
妈呀,你想吓死我,直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