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山势陡峭, 马车自然是行不上来的。柳离坐在士兵抬着的轿辇中,和对面的人大眼瞪小眼。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左手腕,上面系着一条纤细却坚韧的小绳,另一端拴在宁子笙的手腕上。
“没必要吧?”
这像极了现代警察抓坏人时, 会把对方和自己拷在一起的举动, 让柳离如坐针毡。
宁子笙嘴皮子都未抬, 只是淡淡扫了眼轿辇的角落。那里整整齐齐地码着几根手腕粗的麻绳, 甚至还有衙门给凶犯戴的枷锁镣铐。
意思是, 自己选。
柳离瞬间噤了声。
灵体的状态下,她可以肆无忌惮在宁子笙身边撒野, 可如今真真切切地被十年后的小九盯着,压迫感今非昔比。
宁子笙一直不说话,尽管无数疑问萦绕在心头, 柳离也不敢再开口。即便身上的金缕玉衣坠得肩膀生疼,也竭力忍耐着。
离宫里越近, 她的心就跳得愈发快,冷汗如豆般悄然从额头滴下。
不论谁看到人死了十年之后复生,甚至从棺椁里头爬起来,怕是都会将其当成邪祟上身吧……看小九的表情, 说不定也是这么想的。她该怎么证明自己就是淳宁本人?
皇宫中免不了有几条密道,尤其是皇帝的寝殿, 故而途中不会让任何人看见, 便能悄无声息地回去。
那队精兵密密地守在密道入口处, 让柳离退无可退, 只能随着宁子笙一同前行。
手腕被乍然往前一拽, 带得整个人一踉跄, 柳离下意识小声说了句:“慢……慢点。”
密道的墙壁上挂有几盏灯, 微弱地照亮前方的路,同时映在宁子笙的发顶上,垂出一道密密的阴影在额前。
并不明晰,可也足够让人看到她并没有什么耐心的眼神。
即便事先有心理准备,柳离还是忍不住被这样的她吓了一跳。
她几乎以为宁子笙要说什么了,可她还是一言不发,只是继续那样,以腕间的绳为媒介,系着她向前走。
就仿佛那是她们之间剩下的唯一纽带一样。
“宁子笙。”
声音回荡在狭长的通道中,柳离鼓起勇气,拽住了那根绳子。
宁子笙若使劲的话,她是全然挣扎不了的,可只消她一用力,前方的脚步也随之停了下来。
“……你,你别不理我。”柳离试探着道,“我们不能好好谈谈吗?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行啊。”小九说,“回去慢慢说。”
于是柳离信了。
*
事后她只想说一句信你个鬼。
拴着她手腕的这根绳子,“自然而然”地就从宁子笙的手上转移到了龙床边上,紧得一点空隙也没有,勒得柳离有些心慌。
想动弹半分都不行。
她刚从汤池出来,满脸都是红晕,整个人冒着热气,被侍女细细擦过的发梢还泛着湿意。
已到了太阳西落之时,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不见。火焰在唯一亮着的一盏宫灯中跳跃着,宁子笙随手拔了根发簪,挑了两下,便跳得更旺了。
却被她一口气吹灭。
“宁子笙。”柳离的左手费力地解着那个死结,她实在想不通小九是怎么系得又快又死的,单手根本就解不开,更何况还不是常用手,“你不是答应要和我好好说话的吗。”
手腕处的皮肤好痛。
“嗯。”
脖颈被手指覆上的那一刹那,柳离甚至以为宁子笙要死死扼住她的咽喉,惊恐地与她四目相接。
可那几根手指只是不轻不重地顺着她的脸颊蹭了一下,随后指尖便肆意地挑了一下她的唇,指腹一点点摩挲着唇珠,勾勒出轮廓。
“说啊。”
“……”
“说话。”
方才沐浴完,只披了件外衫,系扣松得就像燕子落下的羽毛,就算是轻飘飘的一阵风,也能将它吹开。
更何况是被手指用力一勾。
“哑巴了?”
春末的天气凉爽宜人,本不必额外取暖,可她还是被这几个字冰得浑身战栗。
柳离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我……”
“魂魄游荡世间,十年不散?”
宁子笙轻声将她对安阳和郎恬写过的话逐字重复,指尖捻着外衫的边儿,只不过略一用力,就什么也不剩下了。
柳离方才用尽全力也解不开的绳带,此时不知怎的,又重回了她的手中。
从始至终,宁子笙都是高高在上的掌控者。
“最后巫人于汴州落网,得以魂魄归体?”
分毫不差。
柳离眼中大震:“你……”
难道安阳和郎恬出卖了她?可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木偶身上的数根线□□偶人灵活地在手中握着,木偶无法拥有自己的意志,只能被动地接受一切。
此刻她让她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只要牵着那根细细的线,就能带她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宁子笙的唇就在她耳边开开合合,再近一分则触到,再远一分又不具威胁,只是不上不下地停在了那个微妙的位置。
“汴州不乏眼线。”
她的语调微微上扬,但并没有在质问什么,只是如陈述事实般平静。
布带蒙上了柳离的眼。在如此黑暗的环境下,蒙不蒙眼本没什么区别,更重要的是,又成了另一种工具。
束得面前人微微后仰。
宁子笙还记得,太后死的那一日,她的人从巫人那里搜出了许多古古怪怪的东西。如乌烟瘴气的鬼画符,如色泽黑暗的“长生不老药”,如能延年益寿的“仙丹”。
还有数个养着毒虫的坛子。
宁子露这个人没有心,和太后早就貌合神离,她死了,她甚至一滴眼泪都没有掉,甚至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那些玩意儿的全貌:“我记得这个。”
她指着其中一个。
“她让我把淳宁的头发放进去,但我没照做。”宁子露说,“谁能想到这巫人真有两把刷子,凭空都能把人咒没,真是造化弄人呐。”
没人敢在她面前用这种口吻提到淳宁,可宁子露所说的事情让她无暇追究此种不敬。
疑窦就此丛生。
不止汴州,巫人逃窜数地,但皆一一落网。宁子笙曾亲自审过一两个,重刑之下,真言流露。
——若是没有身体发肤为媒介,不论什么咒术,都是废的。
宁子露甚至妥善地将当年的那一撮头发留存了下来,足以证明柳离根本不是因巫术而亡。
“……所以,你的‘魂魄’又是怎么被诅咒得‘游荡世间’的?”
一绳一带,只须稍稍一引,她便被牢牢束缚,听着背后宁子笙的声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柳离想转过头,这个动作却被强势制止了。
“我……”她费力地吞咽了口口水,“我可以解释。”
大不了就把系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她不想再被小九这样冷冰冰地对待。
“嗯。”
有小虫子落在了背上,反复舐着肩头,咬着脖颈,不紧不慢地将她当做栖息地。痒得柳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想把它们快些赶走。
“解释。”她说。
可实际的行动却根本没给她解释的余地。
“解释昨晚,你的‘魂魄’偷偷溜到这里来,和我……”
后面的话细不可闻。
柳离已经被冻得几乎要没有知觉了。不,倒是也不能这么说,她在哪里,她还是能感觉得到的。
“……那不是梦吗?”她不敢置信。
梦中的花园里,□□而坦诚地勾了手指,想着反正不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所以毫不在乎。
于是就把一切都给了她。
一声轻笑传来,属于另一个人的脸颊正柔柔地蹭着她的耳畔,似乎在嘲笑她的自以为是。
“梦?”
其实初时宁子笙也以为是梦,毕竟人又如何能摸到看不见的东西?她只当自己是魇着了。
可迷迷糊糊中,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好多好多个夜里,这里都只有宁子笙一个人,即便四周是温暖的,却还像感觉不到任何温度一样,想要熟悉的拥抱。明明已经很久了,久到她已经不想去数究竟过了多少天,甚至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麻木的痛苦。
可偏偏她又被赐予了新的希望。
就在同一张床上,宛若整个空间都被撕裂开来,实体触碰到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体。灵魂这种虚无缥缈的存在,和她的□□凡胎紧紧贴合在了一起。
她看不见全貌,可她感受得到。
是熟悉的触感,是熟悉的味道,是熟悉的人。
就是现在在她身边的这一个。
“那什么对你来说是真的?”
她的手莫名松了几分,给了柳离些许空隙。布带滑落,微微侧眸,便发现宁子笙眼睛红了,满是令人看不透的水光。
不是泫然欲泣,而是受伤后的沉寂。
柳离有一肚子想要说的,却又在对视的瞬间,嘴唇稍稍颤了下。
谁又舍得怪宁子笙呢。
更何况本来就不是她的错。
比太阳还要更加炙热的吻落在她颊侧,她听到宁子笙说了和昨晚一模一样的话。
“淳宁姐姐想女人吗?”
卸去妆面的脸仍旧艳若桃花,不论哪里都水盈盈的,眼波、唇畔、还有手指。
“想的话,就坐过来。”
可还没等柳离回话,小九的指腹就勾起了她的下巴,似是根本不在乎她如何应答。
“不想就做到想。”
她想要很多,尤其是在真真实实触碰到的时候,一点儿也不会比“梦里”少。
柳离被迫点了头。
不过就是在秋水一湾中彻底被融化罢了。
不过就是,漂亮的小狼在她身上留下了专属烙印,这下从里到外,全是她的了。
不过就是,本该拥有却不小心遗失了的美好,在漫长的等待过后失而复得。
不过就是,已经说不出话的时候,听到那只小狼在耳边说:“还早。”
而后和她一同度过了望不到尽头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