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晨光透进来之前, 两人都还没睡。
她轻柔地把她放进了汤池里,因为昨天的澡算是白洗了。
“你……不去上朝吗。”
柳离不晓得上朝具体是在什么时辰,只知道总之很早就对了,就算天还没亮, 也是时候起来穿衣收拾了。
“晚些。”
也不知道宁子笙什么时候去吩咐的侍女, 总之汤池里的水热得刚刚好, 雾气蒸腾, 缭绕而上, 让柳离几乎看不清她的脖颈的线条。
“哦。”她低声道,有些局促,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只是莫名想到了一句诗——“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这个想法刚出,柳离就不由自主地被吓了一跳。再回想起昨晚宁子笙从未见过的模样……此刻她几乎都有些怕她了。
小九她真的和十几岁的时候不大一样了。
水声在耳边晃动, 花瓣浮于水面上,有的甚至贴在了她的肩旁, 然后被宁子笙轻轻捻开。
她的手指扣在柳离明晰的锁骨上,微微收紧,突然问:
“什么时候回来的?”
没用多大力气,却抓得她有点痛, 不过这点不适比起身上残余的酸软来说,并不算什么。
“没几日。”柳离低声道, “一回来就在汴州, 然后去找了安阳她们帮忙, 即刻就送我进京了。”
“……既要回京, 又为何让安阳别递奏疏上来。”
当日淳宁和安阳在书房之内的传信虽然隐蔽, 但仍是被汴州的眼线所捕捉到。发生的事虽令人匪夷所思, 但知情不报为大罪, 所以还是呈到了宁子笙这里。
为什么淳宁会怕她知道?
“……”柳离慢慢道,“我是想等找回身体了,再回来找你。”
也因私心,想多看你几眼。
宁子笙的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可当时又为什么要走。”
淳宁并非中了咒术,身体却又出现了种种异常现象,最终导致魂魄离体十年之久。
十年,甚至比她们在一块儿还要久。她也才二十余岁,分开的时间便占了将近一半。
可她连为什么都不知道。
柳离张了张嘴:“我不想走,可……”
可却像突然哑巴了一样,因为系统所设置的限制,将她满腔想要说的话禁锢在了口中,甚至直接将一切的画面静止在了眼前,随后便是标红的提示。
“【系统】禁止向游戏内人物透露天道和天命之女的真相。”
柳离看了它一眼,顿了顿:“……嗯。”
不能将真相讲出来明明是很憋屈的一件事,可她似乎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系统看上去有些意外,角落里随后闪过几行代码,似乎是在对她的微表情、心跳等信息进行分析,随后发现她说的是真话,并没有太多不甘心的情绪,便解除了限制。
画面不再静止,汤池中的水波也再次淌动。
“可什么?”
宁子笙还在等她说完后面的话。
她看得出来面前的人明明有满腹衷肠想诉,却最终只是笑得有点落寞。
“可我是天上的仙女,无法久留人间,所以被召回去啦。”
……我也想留下来陪你,一起摘花看雪,烹茶下棋。你是不是天命之女都无所谓,当不当皇帝也都没关系。
可天道非要我走。
柳离的手搭在了宁子笙的手背上,嘴上轻松地说着,忽然被水汽熏得鼻子酸酸的:“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我花了十天才跑回来,结果却已经过了这么久。”
她大可以编个更贴切的隐喻故事,告诉她——她是天命之女,有着成皇的宿命,所以必须“痛失所爱”。
小九那么聪明,又怎么会听不明白。
可让小九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不过是从怪她,变成了怪自己。
那还不如怪她,即便她没做错什么。
宁子笙的指尖几乎要将她的肩头扣出窟窿来,往前一倾,将她整个人往自己这边带了几分,本就不远的距离再次凑近几分。
她的呼吸近在咫尺,染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画地为牢般把柳离圈在了自己的范围内,嗓音微哑:“我只是想知道原因。”
而不是被这样的话糊弄过去。
柳离的嘴唇动了动,小声道出“对不起”三个字。
“为什么不能说?”
“我没骗你。”
柳离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忽然抬起左手:“你看。”
十年没被阳光沐浴过的皮肤白得像雪,也薄得像纸,可以看到发青的血管。
上面是管理员给的,属于她自己的手环。
在游戏中,手环同手腕牢牢贴合在一起,恰好勾勒出腕骨的形状,如同一个浑然天成的记号。
手环的材质是现代才有的硅胶,一般,在游戏内的人物眼里都是自动隐形的。
可柳离想,宁子笙又不是一般人,既然都能超乎寻常地看到实体,那应该也能看得到这个手环吧。
果然,如她所料。
宁子笙伸手去碰了下,只觉得见所未见,软乎乎的,却又有着一定的硬度。
至少在大宁,并无此物。
“这就是仙女的证明。”柳离晃了晃手腕,“多亏了它,我才能逃回来找你。”
“它是什么?”
“算是……连接天上和人间的东西。”
话音未落,宁子笙便握住了手环的边缘,似乎想要将它从她手上取下来。
柳离一时不察,连忙下意识地阻止她的动作:“别这样。”
虽然理论上来说,手环在游戏内并不会被损坏,但万一触发了什么bug就不好了。
不过她的反应并不如小九迅速,所以它终究还是到了宁子笙的手里,被紧紧攥成一团。
可手环是玩家进入游戏的媒介,也代表灵体成功入主实体,此时它到了小九的手中,也等同于柳离在这里的“命脉”被死死拿捏住了。
手环和柳离之间就像连了一条看不见的线一样,须臾,宁子笙的手只不过稍稍往后一顿,柳离却随之往前一跌,几乎要整个身子沉入水中。
“你……”
一如昨夜被宁子笙束缚着那样。
同时,柳离的身子逐渐肉眼可见地变得透明,但并没有消失,只是再次变成了看不见,却摸得着的存在,一如找到实体之前。
“别这样,手环还我!”她又惊又惧。
又变成了宁子笙碰得到她,但她碰不到宁子笙的情况,甚至还得被手环牵着走,连行动也被限制;再张牙舞爪,也只能被宁子笙捏在手里,动弹不得。
“小九……”
为什么抓得这么紧。
看着柳离慌张却不得不软声哀求的模样,宁子笙意识到了什么。
淳宁戴上手环,即有肉身;摘下手环,即变成了只有她一个人才能碰得到的灵体。
脑海中的坏念头蠢蠢欲动,似要生根发芽,破土而出。
好像突然知道了拴住她的方法。
*
明明一夜都没怎么睡,但上朝时的宁子笙仍是注意力很集中的。
大臣们乌泱泱地站在一块儿,轮流禀报,柳离光是听个几句,就觉得很困了。
至于为什么她也在朝堂之上,那自然是因为宁子笙没把手环还给她,一直随身携带,所以她也被“绑”了过来。
大宁如今国泰民安,既无天灾,也无人祸,似乎也没什么棘手的事情需要处理。反正就柳离听来,全都是小事儿。
无非就是,这位官员弹劾别人“在其位不谋其事”,被他弹劾的人又反讽“李大人还不如回去操心自己的十八房小妾”,“纳妾怎么了?张大人家亲戚可是强占别人土地!”……
诸如此类的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令她不由得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没人看得到柳离,但宁子笙的余光自是将这一切全都收入眼中,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用食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大腿。
指腹落得很轻,并未发出一丝声响,却让正在互相攻击的两位官员住了嘴。
同时,许多人都朝赵大人投去了一个眼色。
下首站得离宁子笙较近的正是赵小瑞,她和宁子笙相处许久,最能揣度她心意。
赵小瑞抬眼看了眼宁子笙的神色,只觉一阵凉飕飕的。
她知晓宁子笙不喜朝臣不分轻重,而那两位官员也确实越说越离谱了,许是惹了她不快,于是赵小瑞轻轻朝他们摇了摇头。
有了赵大人示意,那两位官员即刻住了嘴,意识到自己一时激动了,有些惶恐地告罪:“臣等一时失言,还望圣上恕罪。”
可良久,宁子笙仍是没有说话,只是手指轻动,再次敲了敲自己的大腿。
没有人看得懂她此时的想法,众人静默无言,心想这两人莫不是触了圣上的霉头?
但柳离觉得自己好像看懂了。
她本身就离宁子笙很近,在此番暗示之下,迟疑般地凑近,然后坐在了龙椅的边儿上。
然后宁子笙第三次敲了敲大腿。
那跪着的两位大人几乎要被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又叩了几个头,连连告罪。
他们本身年龄就不大,不够沉稳;见此,平时交好的朝臣们也不敢倏然出言为他们求情,可谓是孤立无援,心慌至极。
其实柳离也挺怕的,她不知道自己领会的意思是不是对的。
她只是慢慢、慢慢地将头枕在了小九的大腿上,整个人乖顺地横躺,然后悄悄抬眼看了眼。
然后她看到宁子笙笑了,宽大的袖子瞬间将整只手遮住,笼罩之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两位大人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语气和善极了,这前后之下的转变,没人能看明白是怎么回事。
赵小瑞和其余官员皱眉,觉得十分摸不着头脑,而两位当事官员瑟瑟发抖。
唯独柳离枕着大腿,心想——
还挺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