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昆仑派,明微连掌门的面子都不卖,但是对穆清洲,他实在无法冷脸。
一来,穆清洲是同尘剑尊的关门小弟子,他真正的小师叔。明微对同尘剑尊极为敬重,同尘剑尊自来疼爱穆清洲,明微自然对这位小师叔敬重之余,颇多忍让。
二来,他虽然名义上是清宣剑主的弟子,但教导他的却是前任掌门同尘剑尊。他跟穆清洲几乎是一同长大的,从小看穆清洲胡闹,也已惯了。
是以穆清洲不请自来,明微也只略一点头,道:“小师叔,别来安好。”
“我在外面享美食喝美酒,看美人赏美景,不知道多潇洒,怎么会不好?要不是听说你出事,我还不回来呢。”
穆清洲说着端茶入口,一喝进去,登时恨不得当场吐在地上。
“冰水!明微,你当真要出家么?日子过得如此寡淡!”
明微知道他的话哪些需要答,哪些可以无视,当时眼睛一闭,继续打坐了。
“哎,你!”穆清洲将冰水放下,屈指敲敲桌子,“别岔开话题!小师叔跟你说话呢!”
以穆清洲的年纪,在修界可算十分年轻,因此他对“小师叔”、“师叔祖”之类的称呼极为反感,唯独有用时才会搬出来。
但这招百试百灵。
明微果然睁开眼望了过来,目光中带着询问之意。
他怎么胆小了?
“就是你那个徒弟。”穆清洲没好气地说,“你干什么把她丢去修道院?知不知道她在传剑堂被清虚师兄的徒孙孙……算不清辈分,反正就是清虚师兄的弟子欺负?明微,那是堂堂破云君的弟子,咱们同尘清宣一脉唯一的传人呐!”
他若提什么“前妻”、“恋人”之语,明微必定有如烟云过眼,不加理会。但他搬出“同尘清宣一脉”,明微却不得不理会。
前任掌门同尘剑尊门下唯有清宣、穆清洲两个弟子,清宣又只有明微一个传人。如今同尘剑尊、清宣剑主都陨落了,昆仑派同尘一脉,只剩下穆清洲跟明微两人。穆清洲个性浪荡不羁,若要他收徒,还不知教成什么样子。从前明微一直专心渡劫,不做他想。如今情劫已过,这收徒传人的责任,自然就落在他肩上。
“她……”明微难得语气含糊,“不堪……”
他想说君云霄鬼魂之身,体质特殊,不堪担同尘一脉传人这一重责。但后边几个字还没说出口,穆清洲就瞪了他一眼。
“身份不堪?她身份怎么就不堪了?”
“不堪”这个词,有“不能、不可”之意,也有“坏到极致”之意,具体如何,全看前后衔接的词。明微本想表达“君云霄不可担此重任”之意,被穆清洲一打断,就成了“君云霄身份卑贱”。
明微话语一顿,待要解释,穆清洲已跟炮仗似的连珠开口了。
“明微啊明微,我知道她是你下凡历劫的妻子,是你斩杀之人,如今也不过是一介孤魂。你为前尘避讳,本想驱逐,不过是迫于门规才收她为徒。收徒之后,又诸多不满,未免他人说你旧情难忘,干脆对她置之不理。”
“但是!”穆清洲轻而急促地拍着桌面,“明微,你可曾想过,你刻意冷落,正是对过往耿耿于怀的表现。正是因为你心中还将她当成你的妻子,因此才怕人说三道四,你若放得下,早将她当成一个普通弟子对待了。”
“明微,万事不过一个‘平常心’。你可知,我此次出门,收获最大的一句话是什么?”穆清洲不等他回答,便开口道:“爱的对立面不是恨,而是等闲视之。”
明微的目光一震——爱的对立面,是等闲视之?
穆清洲点头:“爱恨本同根生,因爱才生恨,若是不爱,便该放下,将她等闲视之。你喜欢一个人,就会在意一个人,与他人相比,她自然就是特别的,她的一举一动才会令你倍加在意警惕。若是放下了,她便与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其他人做这些事时你该如何对待,便会如何对待她。”
“因此,你若是不在意过去,便该将她当成真正的徒弟,把她放去修道院是什么道理?我今日好好打听了一回,那个君云霄实在是个好苗子,炼气速度非比寻常也就罢了,短短时间内便克服了鬼身与灵气之间的障碍,能以灵气握剑。我瞧这天资,比同颐师叔那个明辞不知道高多少。”
“明微,若是引导得当,令她一心向道,咱们同尘一脉未必不能再出个破云君。而你,你可想好了,真的要为了自己一己之私,毁了她的仙途?毁了咱们同尘一脉?将来你可还有机会再收一个这样天资的徒弟?”
明微从未想这点,不觉怔住了,扪心自问:“果真如此么?我果真为了一己之私,毁了她的仙途?毁了同尘一脉的传人?”
穆清洲见他默然不语,心中知晓他已留意,不再多说,起身拍拍他的肩,转身而去。
“你好好想想,我去清虚师兄那里坐坐。”
他说着,长剑一飞便到了紫霄峰。
清虚剑主是长辈,穆清洲到底不敢放肆,规规矩矩地在紫霄宫门前落下。他正要让弟子通报,守瑾已走出来行礼道:“清洲师叔祖,掌门请您入内详谈。”
“师兄还是这么能掐会算,我刚才见了你,他就知道我要来。”穆清洲边走进大殿边笑道,“你肤色白皙,戴这支象牙簪果然好看。”
守瑾脸色一红,快走几步入内禀告道:“掌门,清洲师叔祖到了。”
清虚掌门看她脸色,不由得怪罪一眼:“闹到我紫霄宫来了。”
在清字辈他是小师弟,除了清字辈谁都是他的晚辈,穆清洲在昆仑谁也不怕,从来都是笑嘻嘻的,这次却收起玩闹,一本正经地行了礼。
“不敢,掌门师兄,今日师弟我是为了同尘一脉来的。”
清虚掌门在同辈中修为不是最好的,但心思是最灵透的,一听这话便明白了。
“你是为君云霄而来。”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她在师弟心中,先是我同尘一脉的传人,而后才是君云霄。”穆清洲正色道,“掌门师兄,你可知君云霄入门不到两年,已成功炼气,如今却卡在无人教习剑法?你还要她继续住在幽月小居么?那是什么地方,你我都清楚吧?”
清虚掌门默然不语。
当初安排君云霄独居于幽月小居,本意是囚禁,以幽月小居的幽月锁灵阵封锁她的鬼气,好令她鬼气耗尽,自然消亡。谁曾料到,君云霄不仅没有魂飞魄散,还成功炼气了。
一入仙途,果然种种际遇,自己与旁人,皆不可算计。
“我知道掌门师兄担心什么,别当我整日在外边胡闹,年纪又轻,便不知道你们与师父、清宣师兄忙什么。我就问一句,当日成不成已经不知道了,如今能不能,却还能掌握。”
穆清洲浪浪荡荡的神色忽然一边,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满的光,压低声音森然道:“掌门师兄,你强行扼杀,不怕适得其反?”
清虚掌门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深深。
穆清洲对他的目光不避不闪:“我到底是诈你,还是真的知道,师兄慧眼如炬,自然清楚。我只问掌门师兄一个问题,掌门师兄镇日呆在昆仑,门派中万事都逃不脱你的眼睛,请问掌门师兄,这一年多来,君云霄到底是一心向道,专心修炼,还是一心想着要跟明微复合,重温旧梦?”
这个问题,连侍立在侧的守瑾都答得出来。
君云霄……确实一心向道,除了拜师那日情绪激烈之外,再也没有表现出对明微的情意。这一年多的表现,到像是拜师那日明微的无情令她大彻大悟一般。
一瞬间,清虚掌门不禁想起那日在停云居听到的话。
君云霄说:“被情所困,永远做一个孤魂,对我有什么好处?修成大道,自在逍遥于天地间,不好么?”
一时连清虚掌门都踌躇起来。
他身为掌门,心中装的是整个昆仑派,而不像几位长老有派系之念。
倘若君云霄真的已经摒弃旧情,一心向道,以她在修炼上的天赋?自己一番作为,岂不是损害了一个绝代剑修?
穆清洲说完一番话也不再做声,只默默等着,眼见清虚掌门脸色越来越缓和,一颗心也渐渐放下来。
最终,清虚掌门叹了口气,点了头,道:“我可以同意君云霄搬离幽月小居,甚至如其他弟子一般,与其师父居于一处。但有一点,我身为昆仑掌门,自然以昆仑派为重。我已退了一尺,他日若是有任何差池,便不再有退步的余地。”
“掌门师兄放心。”穆清洲承诺,“我是同尘一脉弟子,更是昆仑门人,昆仑派便是我的家。若是日后君云霄与明微再生情愫,我必令明微再一次杀妻证道,令君云霄灰飞烟灭,万劫不得超生!”
清虚掌门知道这个师弟自小被昆仑派上下宠着长大,对昆仑派感情极深,绝不会容许损害昆仑派的事发生。何况穆清洲个性虽落拓不羁,但自来一诺千金,有他这句话,便是一肩挑起今日决定的责任。
“好,有你这句话,师兄就放心了。”清虚掌门点头,“但破云君那里……”
“明微那里我已经去说过了,否则哪敢来找你?”穆清洲朗笑起来,扭头道:“小谨,我记得停云居有好几个封印起来的小院,你可以去安排了。”
守瑾刚消退的脸色又红了起来,征询地望着清虚掌门,得到点头,才躬身道:“是,弟子这就去办。”
只是脸上的热度未退,离开紫霄宫后,在天上吹了好一会儿,守瑾才去了幽月小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