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静秋的表情好像见了鬼似的,四处张望了一眼,才小声说:“君姐姐,你……别是被什么坏东西给骗了吧?”
  她跟君云霄相处日久,虽然君云霄极少提到自己的过去,但唐静秋在家、在门派都是靠看人脸色过日子,对阴谋反应迟钝,察言观色却甚为细心。
  她知道君云霄自百年前杀妻证道那一剑之后,便化作孤魂,机缘巧合之下从凡界来到修界。她带入自己想想,原本是个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凡人,突然来到鬼怪到处是的修界,肯定两眼一抹黑。
  还是“亡夫”,那不就是天真无知的美貌女鬼被骗去嫁鬼了么!
  “哈……”君云霄以袖掩口,笑出声来:“秋秋,你想什么呢?我这辈子只成过一次亲,唯有一个丈夫,就是萧明微。”
  竹林之后,屏住呼吸的明微缓缓吐出一口气,随即又皱眉。
  他还不知道,自己几时死了!
  “啊?”唐静秋也结结巴巴地问,“那……可是……破云君还没陨落呀。”
  君云霄摇头:“破云君与萧明微,并不是一个人。”
  明微的心又是一沉。
  唐静秋更糊涂了,怎么不是一个人?若不是一个人,当日她摆出前妻的身份之后,掌门为什么放她进昆仑派?又为什么处处提防她?
  君云霄一手平举着碎绮剑,一手轻抚着纤细的剑身。碎绮被她的情绪触动,轻轻颤鸣,她眉目间的神色也是淡淡的。
  “虽然传言都说,破云君曾下凡历劫,但我在门派中仔细听过,实际上,去凡界的只有破云君些许分神罢了。”
  确是如此。明微点头,手指不觉收紧。当年为了防止意外发生,他只有一部分分神下凡界,投胎历劫。
  “一个渡劫期修士分神何止千千万万,难道每一个分神都是自己么?不过是一根毫发罢了。是我骤然被杀,一时陷入迷障,才会将破云君当成我的丈夫。其实不是的,我的丈夫是凡界那个活生生的人,是萧明微,而不是昆仑破云君。”
  她太过语出惊人,一时不仅是唐静秋,连竹林后的明微,都没有发现她话语中的破绽。
  自然,她的丈夫是萧明微。
  昆仑破云君明微,不过是一剑杀她证道的仇人罢了。
  但唐静秋跟明微都没想到背后还有别的意思,唐静秋若有所思地说:“好像……是这个道理。”
  君云霄继续笑道:“所以啊,我有‘亡夫萧明微’,也有‘师尊破云君明微’,两者是不同的。我再不会弄混,以后就称萧明微为亡夫,以作区分,免得他人误会我与师尊之间的关系。”
  竹林后,明微看着地上地齑粉,默然不语。
  在他心中,萧明微确实只是自己的一部分分神,每每回想那百年岁月,他都当萧明微与自己是两个人。他也一直盼望,君云霄能想清楚这一点,摒绝旧情,一心向道。
  可真的到了这天,真的从君云霄口中听到“亡夫萧明微”与“师尊破云君明微”两个截然不同的称呼……他的心中,滋味却难以分辨,不知是喜是忧。
  “君云霄如此想,并没有错。”他在心中告诫自己,“只是……”
  “只是”什么,他决不允许自己去想,只是收敛心神,继续观察小院里的动静。
  君云霄将碎绮剑反握在手,笑得温柔明媚而透彻:“好了,前尘往事,不必多说。秋秋,来继续练习剑法吧。”
  “嗯嗯。”唐静秋点头,继续练习起来。
  可……大概是是君云霄实在太温柔了,对她太好了,唐静秋忍不住问:“君姐姐,你……你那位,怎么会昆仑剑法?”
  君云霄抬手纠正了她的一个手势:“我也问过,这套剑法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会,他从哪学来的?他说藏在碎绮剑剑鞘里的。他习得后,觉得精妙,即便当了皇帝,每日也要花些时间来练习,我见得多了,自然而然会的。”
  “哦、哦!”唐静秋急忙点头,不敢再问,生怕勾起她的伤心事。
  君云霄笑着摇头:“不碍事,当日试剑拜师大会的经历,对我而言仿佛当头棒喝,我在幽月小居独居多日,已经想明白了。往事已矣,萧明微已逝,过往之情对我而言,只有怀念。能跟人说说他,我不仅不介意,还有点开心呢。”
  “秋秋,等你再长大点就会明白,真正的放下不是避而不谈,讳莫如深,而是能从容平淡地谈起从前。”
  这句话与穆清洲所说不谋而合,明微心里登时生出一股异样之感。
  怎么好像……未曾谋面,便已相知?
  水镜那头,唐静秋得到允许,忍不住好奇起来:“君姐姐,那位萧姐夫,是什么样的人啊?像……”
  后边的话不好说,她赶紧一咬舌头打住了。
  君云霄已听明白,摇头道:“他跟师尊一点也不像。先前,当真是我魔怔了。”
  见唐静秋一脸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她便笑道:“没什么不好说,你也不必害怕,师尊胸怀宽广,心无私情,不会生气的。”
  正感觉一股怒气从心中升起的明微,赶紧将其压下,隐约的期待从心底生出。
  在她心中,他是宽容无心的,那萧明微呢?
  “亡夫,是个性子激烈的男子,与师尊一点也不像。他爱权势,爱美景,也爱美酒享乐。最喜欢的事,就是醒掌天下权,醉卧我之膝。”
  君云霄说着不禁失笑:“他对权势谋略甚深,但在我面前,却常常像个愣头小子,毛躁得不行。经常被我恶作剧,气得要死,非得我哄哄才能好。”
  “啊?”唐静秋难以置信,“他怎么是这样一个人?那君姐姐你为什么会喜欢他?”
  君云霄的目光悠远起来,慢慢地说:“因为他尊重我。”
  唐静秋歪头,满脸都是疑惑。
  “当年我与他初见时便一见钟情,半年后便两心相许,我本意是早早成亲,以父亲的势力助他,但他一直不愿意。许多次我暗中相助,他知道了反而生气,觉得我不信他。我花了许多力气,才叫他相信,我并非轻视他的能力,只是我从来不希望自己只是站在他背后的女子,更喜欢与他携手并进。至此,他不仅万事不愿拂逆我,更明白我并非他手中傀儡、把玩物件,而是他的妻子。”
  君云霄嘴角浮现笑意,指尖细细摩挲着碎绮剑身,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其时世人以女子温柔贞顺为美德,越是柔弱没主意的女子,越以丈夫为天,越被推崇夸赞。可他却说,那不过是男子手中的木偶,无趣至极。若不是真心认可他,只遵循‘以夫为天’,那和一个奴婢有什么区别?怎能做妻子呢?”
  “所以,他愿意保护我周全,疼爱我,娇宠我。可我露出深沉心机,他不仅没有视如蛇蝎,反而松了口气,说我有自保之力。他说世事难料,总难圆满,担心有朝一日他分/身乏术、鞭长莫及,我却柔弱无依,被人伤害。心狠手辣、心机深沉才能保全自己,有心智手段,才能叫他佩服,才越发觉得,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他喜欢。”
  “奴婢随处可见,佳人万载难求。”
  君云霄说着,转头一笑:“我为弱女子,他却欣赏我,赞同我,这就是我最欣赏、最喜欢他的地方。”
  唐静秋如今不过十六七岁,听着不觉疑惑:“可他是你丈夫,不该全力保护你,宠着你么?怎么反而要你自己保护自己呢?”
  “他宠着我,保护我,与希望我自己有能力自保,两者并不冲突呀。”君云霄笑了,“秋秋,等你再长大一点就会明白,保护固然很好,尊重与认可更为珍贵。一个人若是一边说着喜欢你,一边看不起你,觉得你无能、卑微,只配依靠他、只配执行他的命令,那绝不是喜欢你。他喜欢的,不过是个奴婢罢了。”
  可顿了顿,她又失笑摇头:“不过,现在咱们都入了仙途,说些情爱干什么?咱们该一心向道才是。”
  唐静秋还皱着眉,要好好想想她说的话。可心念刚刚一动,她便浑身打了个哆嗦。回头一看,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个清冷身影,那身暗鹤云纹的白衣,仿佛能透出雪光来,森然冰冷。
  “拜……拜见破云君!”唐静秋吓得把剑一收,说什么也不敢待下去了。
  抛下一句:“君姐姐我明天再来找你!”唐静秋螃蟹一样小心翼翼地从破云君身边挪走,一出小院,立刻撒腿就跑,直奔传送阵离开了。
  君云霄脸上也满是吃惊之色,但她很快低头恭敬道:“拜见师尊。启禀师尊,弟子没有偷学,这昆仑剑法,是弟子的亡夫所传。”
  她像是生怕明微误会,又着重解释:“弟子心中已分得清楚,萧明微是萧明微,师尊是师尊,并非一人。请师尊放心,弟子对师尊,只有师徒之情,别无他意……”
  “本尊知晓,不必强调。”明微打断的声音冷漠,目光从她的碎绮剑上扫过。
  一看到碎绮剑,他便想到方才她提起萧明微的温柔语气。
  那其中种种的欣赏、敬佩、依恋、怀念、温柔、缱绻。
  听到的那一瞬间,明微便知道心里那个未完的“只是”是什么了。
  只是萧明微,终究不过他的一缕分神,永远比不上他本人!
  “你随他学来的昆仑剑法,以后不必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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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评论里有小天使问昆仑派立派不正的问题,一个觉得杀妻证道是应该的仙门,又怎么会“正”,只是昆仑派自己忽略不谈罢了。所以啊,前面也说了,昆仑派以破云君为历代修为最高的人,但历代破云君,没有一个能渡劫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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