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故事里都说苍天有眼, 不忍英雄枉死。说英雄们若是受了大不公而死,天象必会有所昭示。或者六月飞雪,或者冬日响雷。最不济也是夏日忽然大雨倾盆, 或者冬日骤然大雪纷纷……
桩桩件件, 都说英雄若是枉死, 普天必定同悲。
可直到事到临头了赵发财才知道, 话本故事里都是骗人的。英雄死了也就死了, 甚至于, 他们还可能死在一个更加好的天气里。
望津城破, 赵家殉国的那一天, 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根本没有六月飞雪,也没有忽然大雨倾盆。西北的阳光从荒漠古城上坦荡地扫过,似是能扫清一切阴谋污秽, 可却没能帮他心中最英明神武的赵将军, 看清眼下必死的局。
或者赵将军也是看清了的。否则,他又何必将自己仅剩的骨血托付给他这么一个小混混呢?
可见话本故事里有些事还是真的, 真的有英雄托孤这种事。可叫人没有想到的是, 赵将军会向他这么一个才十六岁出头, 刚进赵家军营一个月的毛头小子托孤。
后来事实证明,他赵发财的确只是个毛头小子而已, 根本没有在乱世中保护赵家千金的能力。
望津城虽然破了,可赵将军率部拼死抵抗,将叛军拦了整整三天。三天后,叛军终于攻下望津城, 叛军首领却并没有欣赏赵将军这把硬骨头的意思, 反倒格外恼羞成怒。
恼羞成怒的他下了个决定:围城, 屠城。
屠城指令下达的那日, 赵发财还带着赵千金躲在城里。
参军之前,赵发财在望津城里当了十多年小混混,最是知道哪里能藏人。他本以为靠着这点求生的本事,能带着赵小姐撑过叛军肆虐的那段日子。可没想到,他竟然作茧自缚了。
西北贫苦,房屋以土夯成,大部分屋顶都是以茅草铺就的。叛军人手不足,屠城屠到一半,忽然不想搜人了,直接放火焚城。
望津城一排接一排的房子,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火光淹没了。他被火光追着赶着,本就格外艰难,偏生他怀里的赵小姐还哭了起来。
烟熏火燎,又是疲于奔命的档口,她小孩子家家的不舒服,自然是要哭的。
可这会儿哭,不是送命吗?
焰火爆燃的声音虽然劈里啪啦地响,可小孩子的哭声哪里能藏住呢?到底还是让人发现了。
赵发财抱着赵小姐跑,后头一小队叛军死命追,身周又是满地火海……他不过是个刚进军营的小子而已,还没来得及学好武艺,只靠着跑,又能跑到几时呢?
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不敢回头。
叛军手里有刀,或掷或砍,在赵发财背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痕迹。他很快就失血过多,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慢慢就跑不过叛军们了。可也许是他的反抗激起了叛军的兴致,这些人竟然不急着杀他,反倒将刀换成了鞭,像是牧羊一样赶着他,似乎是想将他生生耗死。
赵发财完全是凭着本能在撑着,到后来就迷迷糊糊,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了。只依稀记得,就在自己将将要倒下的时候,拐角尽头,熊熊烈火的夹缝中,似乎有一个黑色的身影立着。
本国人并不尚黑,那人气质还有些阴冷,看上去无端不详,一点儿也不像是个能体恤怜惜人的。可人在绝境中,哪儿还管得了那么多呢?
赵发财朝他呼救了:“大,大侠,救……救命!”
那人还是站在拐角处,离他格外远,一点儿也没有动身的意思。
赵发财已经迷糊了,心里绝望不已,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大,侠……赵,将军……赵……对不,起……”
迷迷糊糊间,那个黑色的身影似是抬起了头:“赵?”
然后,他们就得救了。
后来赵发财才知道,这个人之所以会救他们,是因为他们正好与他有着同一个姓,都姓赵。
——
赵千默本没打算救人。倒不是说他格外铁石心肠,而是他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自知道了酬道族的未来后,他整个人就浑浑噩噩的,对外界完全失去了感应,只知道朝着一个方向漫无目的地走。就这样走过了红尘境,走过了天堑,甚至于……走到了凡人域。
凡人域里,离天堑最近的城池是飞道城,飞道城以西数百里才是望津城。
赵千默并不是特意去的望津城。只是初到凡人域时,西北一线残阳,像极了当年业障边关城的景。于是他取道向西,像是苦行僧一般,一步一步朝着夕阳的方向走。
望津城并不是凡人域的极西北之地,再往西北其实还有人烟。以赵千默的习惯,既然对外界已经失去了感应,那么即便是天塌地陷了,他也不一定会停下来。
但事情就是这么巧,赵千默远远看见望津城时,望津城正起火光。浓烟滚滚,赤色的火焰将西北之地的天空熏得似乎都烧起来了,连正午时分的太阳似乎都退了色彩,只剩下了一个大玉盘的形状。
大玉盘形状的太阳一点也不像是太阳,反倒像是一轮格外明亮的血月。
正如当年边关城的月。
战火边关城,城楼上的血月……
赵千默一时恍惚了,甚至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下意识抬起头,城门的门匾已经被砸落了。古旧的门匾被肆意砸在地上,被践踏,被损毁,只剩下破旧的一角。
他走近前去,避开两侧的火光细辨,隐约认出了“望津”两个字。
望津?这个名字……怎么有点耳熟?
望渊楼?雁津楼?望津楼?
赵千默恍惚得更厉害了,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又似乎被一股巨大的悲哀和绝望笼罩着,抬不起头来,更提不起任何兴致来。
就在这时候,他隐隐约约听见了谁在喊着什么。
喊什么来着?
好像是……赵?
赵?谁的赵?赵什么?
是……赵十四吗?
赵千默眼底乍起波澜。
时隔数千年,又是一座边关城,又是一个赵氏将军的遗孤。当年是他赵无言,如今是一个尚在襁褓的女婴。
而这个尚在襁褓中的赵氏女婴,就在他赵氏无言的眼前。
即便不用卜算,赵千默也莫名感到了一种奇怪的荒谬感。似乎时间几番轮转,故事竟然还是同一个故事。
一种……可怕的轮回感。
赵千默莫名就笑了,笑着笑着,眼眶潮红,莫名悲凉。
他眼前的这个女婴还在嘤嘤哭着。弱小,柔嫩,都不用他动手,只要他不管不顾,她就在乱世中活不下去。
赵氏的命运,就是活不下去吗?
可……凭什么呢?
他们酬道族的命运不由己,这个女婴的命运……难道他也左右不得吗?
他可是赵千默!不是酬道族赵千默,而只是赵千默。
还有他办不到的事?
赵千默心底一颤,眼里有一点光慢慢凝起。就像是在一座荒芜的老屋里忽然点亮了一盏残灯似的。外面风雪交加,这一灯如豆,就在茫茫然的天地间,撑开了一点点亮。
不知能撑多久,但好歹……有光了。
——
赵千默收养了这个赵氏千金,起名赵衍之。
赵衍之……这听起来不像是一个姑娘家的名字,可赵千默甚至没有任何迟疑,立刻就想到了。
衍之,衍之。衍的是什么,他拒绝去深想。
赵千默把赵衍之带回了修真域,却没有定居下来,而是当一个流浪者,在修真域漫无目的地漂泊着。
赵衍之不是一个好养的姑娘,脾气格外大,一点儿也没有一个孤儿该有的乖巧懂事。正好,赵千默也不是个寻常的家长,一点儿也没有寻常家长该有的好脾气。常常是赵衍之在那里哭声震天,赵千默则阴沉着一张脸坐在一旁,心里又一次后悔自己吃饱了撑得没事干自找苦吃。
就在赵千默一次又一次犹豫着要不要把赵衍之丢了的挣扎中,赵衍之两岁了,开始会说话了。
两岁才开始会说话,其实已经有点晚了。可赵千默寻常时候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要教赵衍之说话。赵衍之自己叽里咕噜的,也不过是瞎学。但因为两人活动的地方都有人烟,所以瞎学也有瞎学的本事。
赵衍之对赵千默说的第一句话是:“爹。”
叫得格外清楚,格外稚嫩,把赵千默一时惊得愣在了原地。
叫了人的赵衍之双手背在身后,理直气壮地抬头看赵千默,眼神里有着藏得不太好的期待和试探。
她其实是个格外早慧的孩子,又在人烟处待得久了,自然想知道自己和赵千默是何种关系。
于赵千默而言,她不过是个孩子,但于赵衍之而言,赵千默却是唯一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人家都说他是她爹,只有爹才会任劳任怨地带女儿。那应该是吧?
赵千默只是沉默寡言,却不是不懂人心。若是愿意,他比谁都能猜测人心。
赵衍之的那点小心思,他一下子就看懂了。
一向心肠冷硬的人,这会儿竟然觉得心里有点……烫。像是有把细细嫩嫩的火在烧,让他一下子有点喘不过气来。
但很奇怪,竟然让人觉得有点安心。
赵千默摸了摸自己的胸膛,轻轻喘口气,看着赵衍之,纠正道:“不是爹,是师父。”
话音一落,他自己先愣了下。
师父?
一身清瘦的影子倏然闯入赵千默的记忆。
他曾经对着这道影子上千年,后来却又狠狠地辜负了他。
师父。
原来,他也到了收徒的时候了吗?
都说养儿方知父母恩,他这样的,是不是也能慢慢理解延彧的心情了?
赵千默还在愣神,赵衍之却抬头看着他,有点懵懂,“师……父?”
她说得不太顺畅。
赵千默伸出手,摸了摸她脑袋,唇角微扬,“师父师父,如师又如父。既是你师父,又是教你本事的人。”
赵衍之扒着手仔细算了算,还是没太懂,便眨着眼睛懵懂地看着他。
赵千默叹气,“总之,是比爹还要厉害的人。”
赵衍之便抿起唇笑,十分矜持的样子。
她微微挺起胸膛来看他,“那师……父,我……饿了。”
赵千默:……
——
赵衍之九岁那年,随赵千默入了道。她在修道一途上天赋平平,既够不上最佳的那批,又比愚钝要好得多。
若是放在当年,这样的资质赵千默是不屑一顾的,可这会儿他的耐性竟然好得出奇。一向面冷的人,从来不曾因此对赵衍之有过任何一点脸色。
师徒两人相互陪伴,倒也相宜。赵千默虽然经常被赵衍之气得跳脚,但身上的人气儿也一日日浓了。
就在赵千默以为日子就该这样一直平静下去的时候,赵衍之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当年赵家的惨案之所以会发生,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赵氏功高震主。远在京都的皇帝听信了谗言,百般克扣边军的军饷,又贻误了战机,致使赵家族灭。赵氏上下一百二十一口人,到头来只有一个未满月的小姑娘逃了出来。
赵氏被灭了族,可当年的皇族里却还有人顺利过了天堑,成了修士。凡人域里的那个皇族因为得了修士庇护,还在繁衍生息,甚至大有兴旺之意。
嫉恶如仇的赵衍之忍不了,说要去复仇。
赵千默不同意。他已经渐渐相信因果了,知道修士若是过多地干涉红尘俗务,尤其是与凡人域王朝的更替扯上关系,恐怕于修道不利。
更何况,凡人域的王朝更迭何其频繁?当年致使赵家灭族的那个皇帝,他们那一脉早已经在王权更替中化为一抔黄土。如今还在王位上坐着的,其实是另外一脉了。
都说冤有头债有主,既然往事早已随风,又何必抓着老黄历不放呢?
可这样的理由,赵衍之是听不进去的。
师徒两人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一次争吵。
再后来,传闻延彧伤重,赵千默到底不放心,想着避开人去看看他。
他前脚刚走,后脚赵衍之就跑回了凡人域。
延彧伤重,乃是凌峘同门相残的结果。赵千默身为延彧的唯一弟子,自然是不能走开的。
等他帮延彧稳定住伤势,能抽开手了,已经是一年之后的事了。
一年时间,赵衍之的手中已经沾满了昔日仇人的血。
她再也回不了头了。
她越发偏激,越发左性,越发听不进人劝……越发……像当年那个赵千默。
熟悉又陌生。
赵千默有点怕了。
就像是一个恶贯满盈却侥幸逃脱了制裁的人,如今却在最亲近的人身上,看到了天道好轮回……
由不得人不信报应。
那种古怪的宿命感又来了。赵千默一直寻求的那种平静,再也不复存在了。
他隐隐约约,甚至有种看清了前路的错觉。
出于一种自虐式的惩罚心态,赵千默留了下来。于是,在未来的五十年里,他清晰地见证了赵衍之的疯狂,赵衍之的得意,赵衍之的大权在握,赵衍之的穷途末路……
看着赵衍之,就像是重走了一遍他自己来时的路。只不过这次,他成了自己的旁观者。而背负着这样命运的人,成了他的徒弟。
跳出了局中人的立场,赵千默也慢慢开始明白,所谓的因果恩怨,到底是怎样的东西。
五十年复仇之路,赵衍之终于迎来了她的结局。一个无甚新意的结局:她身怀六甲,却已经油尽灯枯了。
可讽刺的是,让赵衍之赌上命也要生下来的这个孩子,却是正经的皇族血脉,是昔年她认定的仇人之后。
她这所谓的复仇,是不是就像一出笑话?
赵衍之生产的那日,是个大雪天。不出意外,如今皇城内最尊贵的这个女人,熬不过这个大关了。
事实也正如此。而这一次,赵千默没有强求。
皇城缟素的那一日,赵千默孤身一人,抱着一个新生的男婴离开了。
雪下得格外大,赵千默却格外冷静。
假如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他当年欠下的旧债,那苦难再深,他也会平静地受着。
他有预感,所有这一切的背后,都通向一个答案,一个酬道族的前路在哪里的答案。而在答案降临之前,他要做的就是坦诚地面对自己的过往,面对自己的内心。
当年离音所说的话,所谓的因果纠纷,他已经渐渐懂了……
※※※※※※※※※※※※※※※※※※※※
还有最后一章番外,已经完成一半了,预计12小时内可以发出,然后就完结啦~感谢在2020-08-25 10:23:08~2020-09-06 07:09: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秋小花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