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青岩不说也不动,慢慢将关灵道抱起来坐在自己腿上,用衣服裹紧了,关灵道忍不住又想去勾他,计青岩一声不响地把他的身体搂在怀里不让动,轻声说道:“灵道。”
“师父。” 关灵道咽着口水头晕。
计青岩抚着他眼角下忽闪的红痕。
想让他求而不得,时常挂念,连做梦之时都在想着自己。这小子没心没肺,消失几个月不曾给他半点消息,也不知究竟是想没想着自己?
“你躲起来时,可想过给我送信?”
想过,可是开始时只顾着为任关翎的死难受,一门心思只想修炼报仇,又不想再以魂修的事牵连计青岩,这才什么都没有做。直到后来,萧潇道人抓他不着,恼恨之下血溅九天山,捉拿计青岩,他才如梦初醒。
他不想连累计青岩,这事却容不得他,他想不想都好,萧潇道人都不会让他好过。
“师父。” 关灵道急急地趴在他的肩上,“师父,师父别生我的气。”
~
九天山上果然有不少归墟神宗的弟子在林间穿梭,听说是在抓魂修关灵道。百花城里风声紧,不少人连门也不敢出,酒楼茶馆的生意淡了不少,门可罗雀,于是不少店铺干脆将门也关了。
计青岩和关灵道在山下躲了几日,只等风头过去。花家散了,水行门灭了,连计青岩也在被萧潇道人追杀,南北朝的各门派无不如惊弓之鸟,闭门自守,荒野山林间平时被压制的妖兽无人管辖,最近听说了不少吃人杀人之事。
道修虽然杀魂修,平日里却也真是有用处的。本是万物平衡,互相牵制,偏偏出现了修魂这匪夷所思的修炼之术,自从魂修流散出上清宫的那日开始,如今这乱世便已成了定局。
七日过后,九天山上的归墟神宗弟子不见了,风头一过,街头逐渐热闹起来,在九天山附近游玩的人也比寻常多了些。关灵道和计青岩扮作踏青的凡人,悄悄地进入九天山脉之中。
路上走过当日隐藏的山泉,两人的脚步停下,那株以树根救了他们的几千岁的古树,竟然被人自当中劈成两半,焦黑一片,半边落在水中,半边倒在地上,当日的繁盛之貌不在,死气沉沉。
关灵道在那古树的身边跪下来,低头不语。
“萧萧发觉了当日是此树护着你我?”
“大概是。”
眼眶一热,不知怎的心中难受得难以言喻,愤恨交加,竟有种想要落泪之感。手指抚在枝条上,那树枝竟然动了动,缓缓朝着关灵道探过来,落在他的手心。
一缕纯净的魂气幽幽散入他的体内,关灵道的胸中更痛,不言不语地跪着,如同静待传授修为的弟子。魂气不紧不慢地散进来,游走经脉,归于他的气海。
计青岩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许久,关灵道站了起来,声音低低:“你认得我,我却不认得你,如今你因我而死。” 说着又是静默着,似乎不知如何是好,许久,将他一缕魂气散在它的树枝上,截断了插在土里:“望你来生有灵。”
略有些心焦地等着,过了不知多久,插在泥土中树枝上的叶子舒展,轻轻抖动,不知不觉逐渐有了些生气,像是刚冒出嫩芽的小树。两人静静地看了片刻,计青岩轻轻拉着他:“去找你的老师父吧。”
“嗯。” 关灵道望一眼古树的残枝。
两人在山间静默而走,计青岩自语道:“不知这古树当日为什么救我们。”
关灵道摇头,心头绞痛。临逢乱世,死伤无数,无辜的有意的全都牵连其中,连这与世无争的山林也不得清净。
这古树何其好,不过是出手帮了他而已。
帮他的人都要死,这便是潇潇道人想要告诉他的事?只可惜草木之魂不比其他,无地魂无灵魂,只要天魂不散,不必三魂聚首,自可借枝重生。
转过山角,眼前一片空旷,山谷间飘荡着几片云彩。云计青岩指着远处断了的山头:“听说那便是你老师父和颜無当日打斗的所在,后来我去寻了一次,什么尸体痕迹也找不到。”
关灵道飞身冲了过去。
山的顶端像是被人生生折断,被突兀不平的岩石覆盖,不长树木青草,表面一层焦黑,到处都是烧过砍过的痕迹。如今已经过了一年多,当日的惨烈却历历在目,看不见血迹,却只觉得当时必然是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换做他自己,只怕经不住半刻的功夫。
烧焦的痕迹沿着一路转到后山,戛然而止,找不到了。
“据说当日打斗得正惨烈之时,突然间安静下来,两人同时飞走,消失不见。”
“什么方向?”
“不清楚。”
关灵道一声不吭地在空中飞着,不敢太高,不过是刚过树梢,时不时落下来在地上查看。一连数日不愿走,悄悄地找了又找,专挑偶尔见到了被烧焦的石头,在山间寻找蛛丝马迹。这些石头有些是从山上落下来的,有些是被凡火所烧,关灵道有时走错了方向,又不得不折回来重新找,冗长繁琐,小心翼翼,却不敢遗漏半点东西。
过了七八日,他们已是向着西北飞了二百余里,越发偏僻荒凉,这里的山光秃秃的没什么灵气,荒郊野岭,杂草丛生,狼群时有出没。
半山腰上的石头碎了一大片,乌黑发焦,关灵道望了一会儿,急步飞上前去,摸索着山上参差不齐犹如雷劈的石头,哑声道:“是这里,就是这里。”
只看这里的山石和树木,便知当时的狂风呼啸、电闪雷鸣,老师父必是与那颜無边打边逃,不知是谁占了上风,将那败落下来的逼到这里。
计青岩沉吟道:“这里只怕就是当日决定胜负的地方了。”
关灵道落在山上,用长剑划着几尺高的野草和灌木,漫无头绪地在没有路的山上行走。计青岩清楚他现在生怕看到什么不想看到的景象,不敢出声,也不敢问什么,只是跟在他身后。
突然间,关灵道疾步而行,朝着前方树下一堆看不清楚的东西而去。计青岩走了几步,半坐在树下的是一堆白骨,歪着脑袋,一半湮没在泥土之中,勉强能看见森森骷髅,散乱的白胡子和白发飘飞,双腿却埋在土里。
关灵道白着脸半跪下来,目光移不开,像是把周围的事都忘记了,把那白骨的手臂慢慢拉了出来。
计青岩的呼吸也停下。
白骨早已经是凌乱散落,临死前受了重击,不少地方几乎已经成了碎片。关灵道仔细看着骷髅褴褛的衣服,又在土中乱翻,少顷挖出一根掉落的发簪,忽然间呼吸松弛,笑了笑:“衣料、发簪都不是老师父的。”
不是老师父,那么此老者的身体必定是颜無。
计青岩的脸色也平缓下来。
叱咤风云,让人闻风色变的紫檀宫主,如今已经化作了一堆在荒郊野岭无人问津的白骨。
关灵道又从泥土中挖出几件脏乱不堪的随身物件,自他身边站起,抖着骷髅上的衣料:“不错,我记得颜無就有这么件颜色的衣服,老师父的骨架比他的大,不是老师父。”
话说到这里,口气已经是轻松许多,刚才的惧怕和紧张也一扫而空。虽说颜無一直没出现,但也一直没见到尸体,心中毕竟是不安,现在能认定他死了,心情放松,自然是不能同日而语。
关灵道捡起他几件随身之物:“颜無与那萧潇道人多有来往,身边说不定有什么物件也未可知,我带回去看看。”
“嗯。”
说着关灵道不再管那白骨,把他身上的东西收好,抬头又看一眼这荒山,沿着周围不甚清楚的痕迹继续找下去。
颜無死得一败涂地,老师父便是胜了,如此说来,也许是真的活了下来。
在荒山野岭里找寻至深夜,山谷间漆黑一片,却是什么也没再找到,一年多前打斗的痕迹也就此消失。关灵道在山间走了大半夜,对计青岩说:“师父,老师父是真的不在这里,我回去找青衣想法子联络他。”
“嗯。” 计青岩拨开挡在脸前浓密的树枝,“找个地方休息,明天我北上岑家,再回去找你。”
关灵道“嗯”了一声,弯腰走进旁边一个狭窄的山洞里:“这地方清静,就在这里睡一夜——”
他的声音忽然停下,往前看去,计青岩手中的白光映着山洞里盘膝而坐的一位老人,雪白的胡子和头发,闭着双目一动不动。关灵道定睛看着,不声不响地走到他身边,捡起地上散乱的火阳纸。
计青岩静静不语。
蹲下来轻轻碰了碰老人的脸,所碰之处化成一丝飞灰,飘飘荡荡地散落下来。关灵道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轻声说道:“爹。”
老者不答,关灵道不敢再碰他,抱着膝顺着墙壁滑落下来,头埋在膝盖当中。
死了,无论再怎么希望,还是死了。
腰上的护魂剑缓缓浮了起来,也朝着那老者肃然而立。
老者身上的纵横交错的伤痕,干涸的血迹遍布衣裳,深得发黑。计青岩跪在他的面前,低着头静静不语。
临死之前,拼着最后的力气,给他写了一封欢欢喜喜云游四海的信。
山洞里的两人一剑,守在这死去老人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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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前,最后一日。
老人跌跌撞撞地走进山洞里,扶着身边的墙壁,倒塌般地坐下来,轻声气喘。
他看着身上汩汩流出的血。
活了这么久,大厦将倾,人到了尽头,就算是真仙下凡也再无回天之术了。
真气流动,体内顿时一阵裂了似的疼痛,经脉被损,真气流散,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几百年前冲关时险些被毁了道行,身体其实早已经恢复不了,近些年来年岁已高,可算是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以前之所以不想死,是因为有心愿未了。如今却是无牵无挂。
没有遗憾,就该去了吧。
老人闭上双眼,双手无力地垂着。
大儿子是他心里面永远的痛,前后两世,错过了两世,没有一次能救他的性命。早在几十年前便在寻找他们,可是天下之大,人海茫茫,终于寻到时,大儿子却已经死了,临死前,拼命救下了九岁小儿子的性命。
无能,他这老东西真是无能。
人死不能复生,即便是心痛欲绝,也得护着这剩下来的幼子长大。九岁的幼子不认得他,白天红着眼不说话,不吃也不睡,夜里几次逃出去要哥哥,他难受得不能自制,偏生又不会哄,无奈之下只得将他痛苦不堪的记忆封住,好歹平平安安地留在身边抚养成人。
一晃十年,幼子终于长大,他该做的事也做完了。
临死之前眼前走马灯似的乱转,心里面又出现长子模糊的身影,泪流满面。心中有愧,身为父亲却无力护着自己的儿子,想到便是痛苦不堪。
颜無被他打碎了骨头,他看着那人眸中的光彩散尽,与当年徒弟和儿子死时一样。他也明白仇人没能杀尽,可是,他已经是老了。
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捡起一张火阳纸,吹口气,上面立刻显出了一行字来:“颜無已死,心愿已了,自此云游四海,不必牵挂。”
手指一挥,火阳纸顷刻烧了起来。
为人父母啊,就应当拼死护着自己的孩子,自己不护他们,谁还来护着他们呢?
第146章 主线剧情
“我送你回去?” 站在小镇前的分岔口,计青岩问。
关灵道背着一个不大的黑色坛子,身形风吹就倒似的单薄:“我雇辆马车坐着回去,没人会查我。师父还有事,早些北上吧。”
“你路上小心些。” 计青岩无声地看了他片刻,又道,“老师父要是知道你为他伤心,只怕心中也是难过。”
关灵道勉强笑了笑:“师父说的是。老师父、我爹临死前传信说要云游四海,就是怕我难受,师父放心。”
计青岩又看一眼他背上的黑色坛子:“你带老师父回上清宫,他想必也是高兴。”
其实世人道人死魂在,还会时不时回来看他们,这都是自己安慰自己的话。人死魂散,也不会去什么鬼门关阴曹地府,不过是化作天地间的气罢了。
老师父的魂魄早已经散了,无知无觉,还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呢?
关灵道的眼圈又是发红:“老师父虽然早年离开上清宫,心里还是怀念的,否则也不会时不时提起上清的好。我就是想把他的骨灰撒在上清,来日三魂重聚,说不定能与上清近些。”
计青岩将他的头埋在自己胸前,许久才放开:“一切小心,我去了。”
两人分道扬镳,计青岩从这里北上岑家,关灵道雇了辆马车,悄无声息地南下朝着上清宫的方向而去。
白天无事,不过是在颠簸的马车里静坐发呆,时不时摸着黑色的坛子想心事。他和老师父生活了十年,小时候许多事注意不到,许多话听不懂,如今细想,却是昭然若揭,只等他长大后开窍。走了几日,不知不觉又已经回到九天山的地界,赶车的车夫说:“公子,这里离我的家远了,最远就能送到这里,公子再另外雇辆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