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蓬头垢面,一身衣服褴褛不堪,像是根本看不见他,手持一根小木棒在地上轻轻划着。关灵道的心难以抑制地提上来,轻声问道:“在下误闯,多有得罪,请问——”
男子还是旁若无人地划着,手腕上响起微弱的锁链的声音。
关灵道看清楚了,这男子的脖子、手腕和脚踝上全都上了锁,被人拴住钉在墙上,轻轻一拉,锁链便是轻声四晃。
他还是低着头,仿佛世上只剩下手中的那根小木棍,石头上落下叮咚的水声,在寂静中滴滴答答。
这男子不是不理他,而是他根本不晓得关灵道的存在。
关灵道缓步走着。
与花落春的古画一样,这里的人看不见他,因为他们并非真的存在。
他如今见到的,也不过是当年的影像。
关灵道轻轻走到他的身前,低头看他用小木棍在泥中画出的东西。
那是两个字。
【师父】
一遍又一遍重重复复地写着。师父。
关灵道在他面前停下来,低低地看着他满是污泥的脸。
原来是这样,他就在这里……六宫主和七宫主出门找他的时候,他便安安静静地待在上清宫里,哪里也没有去。
第152章 主线剧情
关灵道蹲了下来。他想看看这男孩子的脸。
这是他第一次相隔这么近地看他。年纪大了几岁,看起来二十出头,低垂着头,细长眼睛半闭。脸上的污泥让他看起来有些落魄,他微微仰起下巴,轻声道:“师父,我错了,我不想比你早死。”
关灵道望着他不语。关在这里多久,疯了么,还是没有?
突然之间,他脸上的表情凶恶起来,站起来狠狠一拽,身上的枷锁铿锵乱响,却纹风不动。关灵道迅速飞离一丈远处,见那男子的魂魄从身体升起,像是被烧焦了的黑炭,幽幽地挤了出来。
那魂魄早已经被炼成了七八分邪灵,丑陋不堪,恶意满满,关灵道与他相隔这么远,也因那深不见底的恨意遍体生寒。
魂魄挣扎着想要离体,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制着,痛苦不堪地扭曲着。灵水湖离他不过只有半丈,魂魄艰难地踏入湖中,像是渴极了的野兽,一半身子翻滚在水里。
不多时,那黑黝黝的丑陋之物冷静了些。
关灵道低头看着,忽然间心中一顿,灵水湖本就有修复魂魄的功效,之所以将他关在这里,就是不想让他死。
人关在这里,魂魄强行压制,不让他生不让他死,究竟是想做什么?
忽然间,他听到椅子移动的声音。
他微怔一下,立刻意识到这不是画里的声音,而是画外的房间里有人。关灵道又看了那浸在水中的魂魄一眼,轻声说道:“好好等着吧,你师父要来救你啦。”
多少的苦,见到师父的那一刻也能消失,只要见到师父,他必会欢欢喜喜地去。
意识一沉,身体迅速沿着隧道疾飞而上,往后一抽,离开了古画。关灵道睁开眼,古朴的家具在夏日里安静地摆着,宁静祥和,窗外绿树成荫,鸟鸣虫叫,身体也温暖起来。
眼前拉了张椅子坐下来的人,竟然是云洛真。
他坐得有些随意,手里端着一个茶杯,望着关灵道的一举一动。关灵道从那洞穴里的景象回神,怎么也想不到他现在出现,意外道:“云公子?”
“你看到了什么?”
关灵道不语。云洛真知道多少,能告诉他多少,现在他摸不清深浅。
云洛真慢慢转动手里的茶杯:“我曾经跟随你哥进入古画中。”
这是他第一次说起任关翎的事,关灵道更是意外,他知道任关翎跟云洛真的关系非比寻常,可是怎么竟然到这种地步?
“我八个门下面的隧道都去过了,空的,什么也没有。”
关灵道猛然间抬头。什么?
云洛真看着他的脸色,又缓缓道:“花落春的古画,我也曾跟着进去过……还是什么也见不到。”
关灵道面无表情。
“你哥见到了有个刚入山的弟子得到前上清的传承。可是我却什么也没看见。”
云洛真的话中有深意,关灵道瞬间听出来了。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哥能见到,自己能见到,云洛真却见不到?
“想到是因为什么了么?”
关灵道哑了声音:“古画认魂,能触动魂魄前世的所见所闻。外人看来是一片空旷,唯有有渊源者才能看到前事。”
“你哥当时也是这么猜的。”
提起任关翎,两个人许久都没言语,关灵道问道:“云公子和我哥的关系匪浅。”
云洛真笑了笑:“他和我的渊源,说来话长。”
话说到这里又是沉默,关灵道低了头说:“近来我时常在想,九岁时我哥救我逃脱,那时候分明将我推下山崖,自己却被人杀死了。多年不见,他的身体被人留在无底洞中,魂魄却没有灭,后来辗转去了上清宫。这中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云洛真的目光微动,不说话。
“我哥藏在石敲声的一只狼毫小笔当中,这只笔,石敲声已经用了许多年,我问他是怎么来的,他说,是当年家中一位少主所赠。我一直没弄清楚这少主是谁,后来见到云公子和石敲声说话,我才总算想明白,石敲声之所以会来上清宫,并不是偶然。”
“那是什么?”
关灵道望着他,说道:“石敲声,是云家的人吧。”
云洛真的双眉缓缓蹙起,低垂双眸没有说话,许久才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敲声是我奶娘的孩子。”
关灵道的心头微震。
云洛真低头喝一口茶,笑了笑:“你可曾听说过云家多年前出过一件丑事?”
“没有。” 谁家都有些见不得人的丑事,谁又比谁清高些了?
云洛真道:“当年云家家主娶妻之后,又在外另结新欢,原配夫人一怒之下大着肚子回娘家,反被家人说她不知好歹,把她赶了出去。她无处可去,在深山中结识了一个女散修收留她,想不到,两人相处之时情愫暗生,想要拜堂成亲,可惜云家家主赶来,将那女散修一剑刺死,将原配夫人和那襁褓中的男婴带了回去。”
关灵道的脸上露出不信之色。
云洛真深吸一口气:“原配夫人几乎发疯,被家主关在房里不许出门,每日只是哭泣。那时候家主在外面等的相好也怀了身孕,于是接回家中,接管主母之位。后来过了满月,家主把男婴抱走,原配夫人求子不得,终日不吃不睡,一天夜里在房中吊死。这男婴……从小便是让奶娘养大。”
关灵道闭着嘴,一句话也不敢说。
竟然是这样……
想起来,云洛真处处都比那不上进的云洛山强,那后来的主母怎么会放心,当年云洛真娘亲的死与她脱不了干系,他怎么会让云洛真平安长大?
“我年轻的时候多亏奶娘照料,从来不肯让我离开她身边半步。可是奶娘一死,我便是孤单一个。”
懂事后,周围的人在他的背后指指点点,主母几次陷害,害得家主对他深恶痛绝,云洛真心灰意冷,年纪轻轻地生出了死的念头。这天他跟随几个弟子去归墟神宗比剑,望着景色秀丽的悬崖绝壁,忽得想:从这里跳下去,也就一了百了吧?
身体倾斜摇摇欲坠之时,一只狼毫小笔不知从什么地方掉落下来,落在他的脚边。
这也是天意,从此,他身边便多了一双眼。这狼毫小笔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云洛真欣喜若狂,两人相依为命,大小事无不一起商议,就这么艰难地存活下来。
“你哥一直想着你,后来我的羽翼渐丰,他便起了去找你的心思。他觉得上清宫是你们兄弟的归宿,那时敲声刚过了十岁,主母从多年前便对敲声兄弟不好,处处为难。我便告诉他们,不如去投靠上清宫,总好过在云家受气。蕴声疼爱弟弟,点头答应了,他们夜里暗地出门,我将那只狼毫小笔送给了他。”
“哥哥在敲声身边待了这许多年,他一直不知道?”
云洛真摇头:“也用不着告诉他。”
“石敲声如果不去上清宫,蕴声哥哥也死不了,所以我哥才觉得蕴声哥哥的死,自己要负责任。”
云洛真听了又是一阵沉默,说道:“如今你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可否把颜無画里见到的景象告诉我?”
关灵道点头,将心思收回来:“我在其中一个洞穴中见到了九宫主,被人锁拷起来,连魂魄也压制着不能离体。”
说到这里心中不禁有些寒,魂修的修为比不上道修,唯有魂魄可以自由出入,现在竟能有法子将魂魄困在体内,魂修岂不是任人宰割死路一条?
云洛真听了也是脸色微变:“把他抓起来,为了炼魂?”
关灵道点头:“周而复始地炼魂。九宫主不想死,受不了时便挣扎着将魂魄浸在灵水湖中,那湖水有少许修复之能,魂魄多少能好受些。”
云洛真蹙起眉。
关灵道又问道:“我早就想问你了,我哥当年分明是被人杀了,怎么后来魂魄又藏在小笔当中了?”
云洛真略迟疑片刻:“这事我不清楚。”
“我哥没告诉你?”
“不是,你哥也不清楚。”
关灵道微怔:“什么意思?”
“有些意思。” 云洛真半开双眸,“你哥曾说当时将你推落山崖,自己与追来的人迎战,他一个人不敌,几柄剑穿心而死。那时他记得死了许久,魂魄已经开始消散,不想后来突然间清醒,发觉自己躺在一个幽深寒冷的洞穴中。”
“无底洞。”
“不错。” 云洛真压低了声音,“这里有些古怪。他的魂魄就在自己的身体里,他那时的修为不高,没有青烟便不该离窍,可是不知道因为什么,有一小股魂气在引着他的魂魄往外飞,不想让他停留在里面。你哥那时只觉得奇怪,顺势而飞,离开了无底洞。那看不见的魂气引了几里路,却又突然间消失不见,你哥四处找寻着,终于找到他早些时候丢出来的魂器笔。”
关灵道哑然无声。这是什么意思,那是什么魂气?
“这魂气是为他好。” 关灵道思忖着,“如果我哥的魂魄没有离开,只怕已经让看守的发现了。”
一旦发现他还活着,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你哥说,后来隐约想起来,无底洞中似乎做梦似的梦到了什么,似乎重要之极,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关灵道的脸色一变:“所以他才非要去无底洞探个究竟!”
无底洞,果然又是那个地方。
究竟在里面发生了什么!
“我试探过一次,归墟神宗在那地方设下了阵法,只要有人进去,了尘不到几个时辰就能赶到。”
“你真想去么?”
“你有办法?”
云洛真缓缓点头。
关灵道只觉得心跳快了些,压制着问道:“什么办法?”
云洛真把手中的茶杯放下来:“萧潇如今在上清宫附近,无底洞由了尘一人把守。她手中有萧潇留给她的堕妖剑,就算是花家主也未必能抵挡了她。可是如果能把她支开——”
“无底洞事关重大,她怎么可能会离开?”
云洛真低下头来,皱眉说道:“我以前只是模糊有个猜测,直到木衣潜入归墟神宗,我才开始想,我也许真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