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各地都启动了应急过渡方案之后,警署以雷霆之势抓捕了培森,这么大的案子,涉案人员的身份如此敏感,可是警署行动竟然如此迅速,就连斯达本也暗暗觉得蹊跷,他托关系辗转打听,最后只得到一句含糊的话:上面有得罪不起的人在施压。在全联邦共同进入“后人工智能时代”的几个小时后,连首都星警署总部都得罪不起的人,是谁呢?手握重兵的纳维军区总指挥官吗?还是说……
现在执行的应急过渡方案署名是法勒与钟晏,所有的工作都要围绕他们两个展开,短短一天时间,联邦的权力巅峰就换了人,议院上下谁都知道,已经空悬百年之久的总统之位,怕是要落到这两位之中的一个人身上了。
这就是为什么钟晏能轻描淡写地开口让安全处修改议院大门的权限。在这个踩低捧高的名利场上,已经不会有人为了投出反对票的斯达本,去得罪很有可能登上总统位置的钟晏了。
斯达本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定格在颓然上,钟晏见他已经想明白了当前形势,也不愿意再继续与他纠缠,在他转身走出了几步之后,隐约听见身后的斯达本对他身边的年轻人说:“佛德,我们走……”
钟晏的脚步一顿,随即又仿佛没听见一样继续大步走出了议院。
全世界只有“蝶”和他知道的秘密,随着“蝶”的沉睡,就只剩下他知道了,当年他原本的匹配对象的名字——佛德·亚特。
说实话,钟晏能记住这名字,纯粹是因为记忆力好,毕竟时隔多年后,就连艾德里安生父的全名他都能一口报出来,作者不翻前文都报不出来。但是钟晏从未关注过这个人,今天是第一次接触到,斯达本能让这个人陪在身边,大概这个人与嫡系一支的血缘关系是很近的……钟晏烦躁地想,首都星的上层社交圈,真是太小了。
艾德里安敏锐地察觉到凌晨回来的钟晏不太高兴。
虽然钟晏和他说话的时候和平时一样温柔,而且两人没说上几句话就准备睡觉了,毕竟明天还要早起干活。但是艾德里安仍然在不经意间捕捉到了几次钟晏脸上的犹豫和烦躁。
察觉到钟晏和往常不同的情绪,艾德里安其实怀抱着喜悦。要知道,七年前导致了他们决裂的那件事并非没有铺垫,钟晏自己纠结了整整半年,而同一个屋檐下的艾德里安什么都不知道,现在他却能够轻易看穿钟晏的情绪,这正意味着,钟晏在他面前已经完全没有设防。
但是钟晏现在为什么会情绪低落?艾德里安百思不得其解。
反人工智能的声音成了主流,在会议里投出反对票的自然失去了竞争力,而赞同票几乎都是培森一党,如今他们的党魁身陷囫囵,连累着他们也名声下跌。钟晏是弹劾案的提出者、是最后定胜负的那一票的投出人,他的伴侣还是纳维军区的总指挥官——尽管这位指挥官真正支持的总统候选人是法勒而不是钟晏,但是这件事民众无从知道,所有人都觉得钟晏的背后有纳维军区撑腰,尽管他的年龄过于小了一点,可依然是竞争总统的强有力的人选。
对于钟晏来说,这应该已经是非常理想的局面了。
出现了问题却不去解决不是艾德里安的风格,两人都洗了澡上床后,艾德里安决心在躺下睡觉前问一问钟晏有什么烦心事。
“小晏……”
“艾德……”
两个人同时开口,顿了一秒后又同时说:“你先说。”
“你今天有心事吗?”艾德里安问了,“我觉得你从回来就兴致不高。那边进展得不顺利?”
钟晏有些意外地看着艾德里安,摇头道:“不是的。但我确实……确实有事想跟你说。”
艾德里安原本靠着靠垫,听了这话他挺直背坐起来,示意自己在认真听。
钟晏却再次犹豫了。他的眼底浮现出挣扎之色,艾德里安没有催他,心里的疑虑却越来越重。到底什么事让钟晏这样难以出口?
“你……”钟晏仿佛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问道,“你的工资以后能不能打到我的账户里?我的私人账户,你没有权限使用的那个。”
“可以。”艾德里安一口答应下来,当着钟晏的面登进了纳维军区总部的后台,把自己的收款账户改成了钟晏的私人账号,操作完成后他才笑着问:“工资可是我现在唯一的收入项了,那以后我用什么?你每个月给我零花钱吗?”
钟晏定定地看着他,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艾德里安唇边的笑也随之消了下去,问道:“怎么了?”
“我想跟你坦白一件事。以前你没有问过,我也没有提,现在我准备告诉你,也不是因为我突然……良心发现或者什么的,是因为,我今天意识到,这件事暴露的风险太大了。我承受不起后果,宁可现在自己告诉你,这样说不定……你能少生气一点……”钟晏越说越没有底气,就好像他自己也觉得这是个奢求。
艾德里安终于有点真正担心了,也更加的疑惑,他立即追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我根本不是……根本不是你的最佳婚配对象。”钟晏吐出这句话,心里茫然一空,他不敢看艾德里安的表情,低垂着眼强迫自己说下去,“我当时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已经七年联系不到你,最后两年连你的消息都探听不到了。准备好那份名单引你去学校之后,我又担心我们见面之后你也不愿意跟我说话,所以我去找了‘蝶’,把我自己的婚配对象替换成你,并且安排好在校庆中途的那一批公布,这样我们至少有话可说……”
根本没有什么最佳配偶,这一切现在回望过去似乎还带着些浪漫色彩的巧合,不过是他处心积虑的安排设计罢了。艾德里安会怎么看他呢?他向来厌恶这些事,现在他知道了这段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人为操纵的,还会想要继续吗?
有一颗晶莹的水珠滴到被子上,晕开一个深色的小水渍,艾德里安这才惊觉钟晏低着头在哭,一下子什么都顾不上追问了,连忙捧起钟晏的脸,见他眼角绯红,眼里溢满了泪水,心疼地赶紧揽进怀里哄。
“别哭,小晏,不要哭。”艾德里把他按在自己的胸膛里,“别哭,看那见你哭我心都碎了……”
钟晏带着哭腔,惶然急促地说:“对不起,艾德,你不要生气,你想怎么样都行,只要你不跟我离婚。以后离婚很麻烦的,如果不是双方都自愿,是要打离婚官司的,打官司的成本很高的,你的工资已经给我了……”
一个人一旦拥有过海洋,就再也忍受不了沙漠了。他知道自己又变成了坏人,但不管用什么手段,他都要留住艾德里安,保住这段婚姻。可这手段简直漏洞百出,艾德里安还有一处价值不菲的房产,再不济,他还有很多有钱的朋友……
就在钟晏越说越绝望的时候,艾德里安掐住他的下颚强迫钟晏抬起头直视他,打断道:“这些用不到的知识等一会儿再科普。”
他银色的眸子因为怒气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什么叫你把你的匹配对象‘替换’成了我?!你的最佳婚配对象不是很明显是我吗?它居然说不是?!这人工智能用的什么垃圾判定系统?我原本只觉得它的存在是个错误,没有想到它本人还是个傻逼。”
钟晏呆呆地看着他接连吐出一串咒骂人工智能的话,觉得这场谈话的发展好像和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
第八十七章 谜局
“你不生我的气吗?”钟晏不可思议地问。
艾德里安伸手捏钟晏的脸颊,“我跟你说实话,其实我一直没跟你提过这件事是因为,一想到我们的姻缘是由‘蝶’安排的,我就浑身不自在。现在发现不是,我舒服多了。”
钟晏突然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他靠过去重新缩进艾德里安怀里,不好意思地偷偷抹掉脸上残留的泪水。
“我一开始不知道你喜欢我,也没想过真的能结婚。自从我们意外结婚了,我一直都在想,哪天你要是问起来怎么办,我不想骗你,肯定会说实话,但你一定会生气的。我本来想着,如果你一辈子都不和我聊这个话题就好了,那我就一辈子都不说。”
艾德里安听到这里,神情倏然一动,忽然想到他也不准备告诉钟晏自己来到首都星的原本计划,钟晏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继续道:“可是今天,我们授权技术部开启了‘蝶’的数据库,法勒下午联系我,他提议我们对外公布所有列席议员在第九层的会谈记录,以此打击其余竞争对手,确保总统的位置只在我和他两个人之间产生,我拒绝了。激进党那几个人的记录确实触目惊心,但是我和法勒也不是完全干净,我和他都分别有一条记录,这两条记录还都与你有关,还是不要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等等……你们分别有一条记录,都和我有关?”艾德里安莫名地说,“你是去安排和我的婚事的,法勒叔叔的记录是什么?”
钟晏也惊讶道:“你居然不知道吗?十几年前,他违规替你消除一条学校的处分记录。我看了一眼……反正要是真的公布,全世界都会知道你在十几岁的时候和两个学长干架,事后还仗着有个列席议员叔叔逃脱处分的事了。”
猝不及防被唤起少年时代记忆的艾德里安:“……”
当年那件事居然是有处分的!他完全不知道啊!
钟晏道:“其实小孩子打架倒不是很严重,主要是有处分记录的学生,是肯定不会被‘蝶’分进最高学府的,就怕有人发散到这个上面,质疑你当年的入学资格。”
“那还好他替我消了。”艾德里安后怕地说,“要是不进最高学府就遇不到你了。”
钟晏嗔怪地看他一眼道:“说正事呢。”
艾德里安认真地说:“我说的也是正事。好吧好吧,说回正题,既然都决定不公布了,你今天怎么忽然又决定告诉我了?”
“总有一天你会提到这件事的,而且,我今天碰巧遇见了那个,嗯,那个人,我想着……”
“谁?”艾德里安下意识问了一句,然后忽然明白过来钟晏在说什么人,瞬间整个人都不好了,“你遇到了?在议院?是你认识的人?你的同事吗?叫什么名字?你们平时关系怎么样?”
钟晏看他一脸被冒犯到的神情,哭笑不得地说:“不是我认识的人,我连脸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应该是你认识的人才对。”
他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艾德里安咬牙切齿地说:“那是我外公的弟弟那一支的嫡长孙,是我的表哥。我明天要去一趟亚特家……”
“别啊!”钟晏连忙拉住他的衣服,“现在知道具体是谁的就我们两个,你去找你外公兴师问罪不是反而闹大了吗?再说也没罪可问啊,你想想是不是,这都过去了,我们都结婚了。不管是谁,我不是都把他换成你了嘛,不要生气啦……”
他好一顿安抚,才终于说服了艾德里安打消明天杀进亚特家的念头,只是这天直到两人相拥睡下的时候,艾德里安还在不服气地嘀咕着咒骂人工智,抱住钟晏的力道也比平时要紧上几分,好像生怕他跟别人跑了似的。
多年之后,有一次艾德里安和钟晏相携在首都星逛街,巧遇佛德·亚特一行人,狭路相逢,避无可避,佛德朝艾德里安问好致意,钟晏看到了佛德的银色眼睛,问艾德里安:“你亲戚?”
艾德里安不爽地看了一眼佛德,回答钟晏道:“我一个表哥。”
据说事后佛德向友人抱怨,艾德里安当真是不念旧情,三四岁的时候还天天跟在他后面叫哥哥,现在就只成了“一个表哥”了。
弹劾令通过的第三天,技术部向临时代理主持社会过渡工作的几个议员报告了几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什么叫做权限无法取消?”法勒紧锁眉头问。
钟晏紧跟着问:“详细一点,‘蝶’的哪些权限无法取消?”
技术人员擦了擦额上的汗道:“有相当一部分和军方有关的权限我们都无法关闭,包括……所有反物质武器、生化武器和核武器的发射权。”
会议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几秒之后,一个议员问:“不能直接永久关闭‘蝶’吗?如果能确保它永远不再醒来,那它有多少权限都无所谓了。”
那技术人员摇头道:“永久关停人工智能本身确实是一劳永逸的办法,可是我们正是因为没有‘蝶’的永久关停权,才退而求其次,逐个去关闭它的权限。根据我们调阅的研究所里百年前的资料档案,‘蝶’的永久关停权限只授权给了一个人,那就是‘茧’。”
与会的几人都面露惊诧,一个议员忍不住道:“那不算是‘人’吧。”
法勒问:“只有‘茧’能彻底关闭‘蝶’?可是‘茧’不是早在上个世纪就废弃了吗?”
“根据档案记载,是这样的。但是当年具体是怎么处理的,还能不能重新唤醒,都不知道。这一次我们查了才发现,‘茧’的相关档案太少了,研究所里主要是‘蝶’的资料,而且还是它被造出来之前的资料。”
“如果直接暴力破坏主服务器呢?物理意义上的破坏。”钟晏问。
技术员道:“可行,但是这就带来新的问题,我们首先要知道‘蝶’的脑子的物理位置。”
几个议员都是一愣,那技术人员一拍脑袋说:“不好意思,业内术语。我们管超级人工智能的主服务器叫人工智能的‘脑’。只要不宣布脑死亡,就是还活着——我不太懂医学,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法勒问:“‘蝶’的脑不在上面吗?”他说着用手往上一指,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最高议院大楼的第九层。
“我们刚接手的时候也以为是在的,可是昨天彻底排查过一遍,第九层的充其量只能算是……怎么给你们形容呢,硬要比喻的话,呃,大概是四肢吧,还可以再加半个心脏,全砍掉也算重创了。”
众人都一阵恶寒,一个议员说:“你不用非要比喻成人体吧。”
“我说专业用语你们也听不懂啊。”那技术人员年纪不大,无奈道,“‘蝶’都完工快一百年了,完工以后就再也没有过相关记录,它的现状全部只能靠我们现在去排查,没有原始资料,真的太困难了。”
“我怀疑资料极度缺乏,是不是被‘蝶’自己销毁了?”法勒推测道,“它早就在防备着这一天了。”
钟晏道:“当务之急是,我们还有多久?‘蝶’的休眠状态还能维持多久?”
“七天。”技术员回答他道,“七天一过,‘蝶’的应急保护程序会启动,它会从休眠中苏醒。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
所有人都愁眉不展。是否要等待“蝶”醒来,与它再做交涉?人类已经决心废掉它,这个谈判的氛围不会很友好,尤其是当谈判一方手上握着威力加起来足够毁灭联邦几百次的重型武器发射权,这场谈判根本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因为人类手上根本没有对等的筹码,注定将一败涂地。
那么在人工智能再次醒来之前,他们能做些什么呢?毁掉最高议院的第九层看来是治标不治本,而且如果他们不能阻止“蝶”的苏醒,破坏第九层是否会进一步激怒“蝶”?
“蝶”的脑,它的主机不在第九层,还能在哪里?百年前废弃的“茧”又去了哪里?
没有人能回答这些问题,也没有人能做出决定。能够代替全人类做出决定的那个人,固然需要肩负责任,但在那之前,他有这个拍板的权力。
“我认为,选出一个临时总统已经迫在眉睫。”法勒沉声道,“我们迫切地需要一个能够做出决断的人,这两天什么事都像今天一样,非要我们几个人开个碰头会,很多时候还互相掣肘……效率实在太慢了。我们等不起了。”
钟晏抬起头与他对视一眼,看不出情绪地说:“卡曼议员说得有理,我也是这么想的。”
其他几人都没有吭声,那个技术人员从法勒看到钟晏,又从钟晏看到法勒,似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这会议室里微妙的暗流涌动,尴尬地说:“我该汇报的都汇报完了,那各位议员先生,我就……先走了?”
他话音刚落,法勒就开口了,但他却不是在对技术员说话:“钟晏议员,我能跟你单独出去聊聊吗?”
第八十八章 总统
钟晏沉默地跟着法勒走进了这一层的吸烟室。
“我知道你不抽烟,你也知道我不抽烟。”法勒边走边说,“不过这几天大楼里忙得到处都是人,也就这地方清净一点。”
要说起清净,当然是找一间会议室谈更加没人打扰,不过所有的会议室使用都需要登记,法勒没说要找钟晏说什么,但是钟晏心里有数,两人心照不宣,都不想让这次谈话闹得人尽皆知。
钟晏从里面把门锁上,捡了个法勒对面的沙发坐下来,微微笑道:“我还以为您习惯在吸烟室谈事情。”
他说的是去年年底,钟晏离开首都星之前,两人在一次圆桌会议前的那次谈话。那个时候法勒还不知道钟晏就是那位“标本”创建者,找他也只是想要打听艾德里安的近况。
法勒听了也笑起来:“这真不是特意挑的,都是赶巧了。”
两人共同的那段回忆还算友好,这也让现在两人间的气氛也缓和了很多,不过情况不等人,没有时间再慢慢迂回进入正题了,法勒直接道:“现在的局势紧张,情况复杂,我们这一边必须牢牢把控住权柄,以免节外生枝。照我的意思,正副总统两个位置,最好就由我们两个人坐。你是怎么想的?”
钟晏没有正面回答,“蝶”一共只会沉睡七天,现在已经是第三天,时间确实耽误不起,他的问题更加直接:“您是来劝说我接受副总统的位置的吗?”
“是的。”法勒坦诚地承认道,“你我各有优势,民间支持率虽然的年龄分布不同,占比也相差无几,现在就我们两个人私下说这件事,我也不想提那些大道理了,因为你和我都知道,没有什么大道理,不过是你和我谁做那个先退一步的人罢了,我们彼此交个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