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句,还嫌太早。”他淡淡撂下句话,便钻进车里。
那辆黑色轿车流畅地在路口调了个头。蔷薇胡同,本就没有交通规则可言。
等车拐进三环消失不见,楚珈文才收回眼神,正好和路对面服装店里,山嫂的眼神对上。山嫂站在橱窗的一堆塑料模特边,发现楚珈文往这边看,赶紧装腔作势把模特身上的衣服理了理,不紧不慢走回柜台。
楚珈文回到店里,找到钥匙,没有多待便关门落锁,出了门也不愿直接回家,坐在店拐角刚才那截台阶上,等了一会儿。她现在是惊弓之鸟,韩文宇能找到店里,离找到她家里,也不远了。
这台阶很窄,入口在外,直通二楼。
这几年,她觉得自己越混越好了。韩文宇给她请了专业的老师指导她画画,帮她办大大小小的画展,疏通关系,让她在比赛中拿奖,还有专门的团队为她炒作。虽然身份悬殊,但他从不避讳她的存在,无论公开或是私人的场合,都把她带在身边。这让她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
然而,现在想想,她也只是在宠物界混得风生水起而已。主人对她呵护备至,也为她担忧心烦。连她自己都把自己当个人物了,韩文宇却始终没把她当人。
天色墨黑,她眼睛亮闪闪的,却不见眼泪下来。因为她不委屈,只是觉得屈辱。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发现,眼前站着个人。
那人撑着把伞,雨哗哗啦啦打在他的伞上,顺着伞边落下,她看不清他的脸。
那人低头,看着水珠浇在她纤细的脚面上。她人在台阶上,穿着高跟鞋的脚,却暴露在雨里。
他走近了,大声问:“你钥匙找着了么?”
楚珈文冲他露出个凄惨的笑容。
肖诚睁大眼,顺着雨缝儿琢磨,这笑,是找着了,还是没找着?以前只听说过,有奇门绝技可以读唇,今天居然碰上个更牛逼的,让他读脸。
他又问:“找着了么?”
楚珈文说:“找着了。”
“既然找着了,下那么大雨,你怎么还不回家?”
楚珈文这才反应过来,“什么时候下的?”
肖诚长出一口气,“我送你回去。”
楚珈文把脚往回收了收,两手垫在膝盖上,把头往下一埋,闷闷说:“你走吧,我还不想回去。”
肖诚一声不吭站着,不走,也不再接近。
雨敲在地上乒乒乓乓乱响,楚珈文从膝盖上把两只眼露出来,又说了一次:“你先走吧。”
肖诚没搭理她,只把伞收了,放在她的身边。
“我店里有伞——”楚珈文说了一半抬起头来,发现那人浑身透湿。再这么推来推去磨时间,那绝对是跟肖诚有仇故意的,她识趣点点头,“谢谢。”
肖诚拿手抹了把脸,转身在大雨里越走越深。
小区外有个超市,肖诚买了一包挂面回家。
肖妈听见门响,从厨房出来,嘴中念叨:“多大岁数了还指望不住。让你买包挂面,你去美国买的?全家饿着等面下锅呢。”
正说着,抬眼一瞅,肖妈吓了一跳:“怎么淋成这样?伞呢?”
肖诚把面递给肖妈,一把揪着还滴着水的t恤从头顶拽了下来,大步往卫生间走。
卫生间淋浴头出水的声音从门里传出,肖妈叹气顺着水声瞅了一眼,拿着面回到厨房。
肖诚冲凉出来,径自走到自己房间,翻出那天从楚珈文的店里拿的卡片。上面只有店里的电话,他死马当活马医,只管打了个试试,果然无人接听。
他又找了把伞,急急匆匆出了门。
肖爸和肖扬正坐在餐桌边吃晚饭。肖诚的一大碗面刚盛了出来。肖妈急问:“饭还没吃呢,又去哪儿?”
肖诚已经走到了楼道,冲着自家大门喊了句:“太烫了,晾晾。”
肖妈不放心说:“别把这把伞再丢咯!”
楼道里已无人答应。
雨势愈发大了。肖诚撑着伞跑进雨里,溅得两个腿肚子上都是泥水。
路口那家彩绘店,黑灯瞎火,店门紧闭。他打开手机的电筒,走到拐角楼梯入口,往里面晃了晃,不放心,又钻进去直到二楼的入口。上面是落锁的铁门,下面是厚重的雨幕,狭窄的楼道里,没有半个人影。
肖诚把手机揣口袋里,把雨伞扔在一边,索性坐在满是灰尘的台阶上,点了根烟。
打火机的火苗扑闪,映着他锁紧的眉头。
红光一点,他使劲嘬了一口烟,半晌才吐出烟圈。他想给自己今天的反常举动定个性,是多管闲事,还是探人隐私,要不就是,助人为乐?他拿手撸了把齐茬短的头发,自嘲笑了。
回去的时候,大雨在耳边响得他心烦。走进小区里,他特意四处瞅了一圈,心说也不知她家住哪儿。
手机响了,肖诚看了一眼,那号他不认识。他接通,那边是个女声,似乎周遭环境安静。
“肖诚,我到家了。”
“嗯。”肖诚抬头,雨里一幢幢楼,一盏盏灯,晃人眼。
“你快点回去,小心感冒。”
“我——”
“你担心我。”楚珈文手里捏着肖诚的名片,拿着手机,站在阳台上。小区里光照昏暗,夜晚深沉雨幕里,那个打着伞的黑点,在她眼里无限放大,直到聚不上焦。
肖诚笑了。挂上电话,他跑进楼道里,垂下拿着伞的手,用另一只手抓着手机,在衣服上蹭了蹭。手机上被溅上雨点,他的衣服,也不见得有多干燥。他点亮屏幕,眯眼得意,这不是那谁手机号么!
楚珈文看他进了楼道,才从阳台回去屋里。
茶几上放着一个打开的钱夹,楚珈文刚匆匆忙忙从钱夹里找到肖诚的名片,顺手把钱夹丢在这里。
她拿起钱夹,望着里面别着的一张照片。
十八年前,蔷薇胡同里,一个干瘦老头领着头上扎了个冲天炮仗的小姑娘。
小姑娘玩疯了,一屁股跌坐在路边的一滩污水里。她讨厌这条坑坑洼洼的老街。她泪汪汪说:“爷爷,将来,我要去大城市,买个大房子。”
老头一听就来了精神,拉着她的小手,逢人便说:“我孙女出息啊,说要去大城市,买大房子!”又弯腰拨拉着她头顶的小辫子,说:“那你要记得,多回来看看爷爷。”
小姑娘噘嘴:“不。我要你跟我一起住。”
楚珈文在这条蔷薇胡同里,跟爷爷住了两年。那时候,她还没肖扬大。
这世界上唯一一个无条件疼她的人,早已成了一张四方纸片。楚珈文说:“爷爷,我回来了。”没有大房子,走投无路的她,从大城市回来了。
儿时的记忆渐渐清晰,却只剩下一个画面。
一个比她大三四岁的壮实的男孩,垫着脚尖,蹬着一辆大人的自行车,背着书包骑在人行道上。
有人喊:“肖诚,你跟人打架啦?”
那男孩脚尖点地,停在原地回头问:“你怎么知道?”
“你腿流血啦!”
“哦。”他低头卷起裤腿,查看一番,肩膀一甩,把书包从背后甩到面前,“刺啦”一声,从里面撕下一张作业纸,裹在小腿上,再把裤腿放下,箍住那张隐约还有两个红色大叉的作业纸,脚尖一使劲,蹬着车飞快地跑没影了。
爷爷指着两人面前的空气说:“你记住,这样的人,永远都不要认识。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小子,将来准是个亡命徒。”
……
楚珈文捏着名片,讥诮:“肖诚,你怎么还在这儿呐。”她把名片别进钱夹。爷爷,没听你话,还是,认识了。
☆、一只孔雀
楚迦文的店照常营业。
她下定决心,不躲了,就待在这里。
不咬钩的鱼最能吊起垂钓者的胃口,激起他们的斗志。这不是她的目的。大不了,她自暴自弃想,大不了变成一条死鱼。那她也不跑了。
这两天倒是相安无事。韩文宇有多忙她是知道的,不可能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一个落跑的宠物身上。
她自己也忙得不亦乐乎。
店里,有小可爱端起小碟子,对着楚迦文喊:“姐姐,我还要红色的颜料。”
她看了眼剩下的颜料,按照编号,找到一模一样的颜料瓶子,挤了一些在小碟子里。
那边,又有小手拽她的胳膊,“姐姐,我的眼睛坏了。”楚迦文好笑,低头一瞅,小金鱼的眼睛画成了烟熏妆。
她蘸水把金鱼的眼睛洗干净,拿纸擦干,从身上的围裙里取出自己的笔刷,挑了个细的,仔仔细细帮那孩子给小金鱼添上眼睛。
直到家长把孩子一个个带走。店里剩下最后一个孩子,就是肖扬。带他来的邻居只接走了自己的孩子,对楚迦文说,肖诚一会儿下班,会自己过来接肖扬。
肖扬话不多。
楚迦文闲下来,便逗他说话:“肖扬,上次来的那些孩子,都是你朋友么?”
肖扬头也不抬答:“当然。那个过生日的,是我邻居。我奶奶有时候忙,会让他妈领着我们俩一起玩。”
楚迦文想起肖扬被那几个孩子组团出卖的情景,又问:“什么样才算是朋友?”
肖扬咬着笔头,半天说不出来。
楚迦文换了一种问法:“他们会不会欺负你?”
肖扬低下头。他不愿承认,只咬住嘴唇,显得不大高兴。
楚迦文把下巴搁在桌子上,跟肖扬对看。“你比他们都壮实,别惯着他们。下次再有人欺负你,你就打回去。要打得疼,他们才记得住。以后,就没人敢欺负你。”
肖扬听了,对楚珈文皱着鼻子一板一眼说:“老师说了,打人不对。”
楚迦文解释道:“你们老师没说清楚。主动打人是不对,但是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得打他,这叫反击。不信,你可以试试,使劲扇你们老师一巴掌,你看她打不打你。”
肖扬高兴了,眼睛放光,来了精神,“怪不得,老肖他喜欢你。”说完舌头一伸,赶紧捂嘴。
楚迦文听了一愣神,问:“他跟你说的?”
肖扬赶紧往回找补,“没,没。他不让我说。”
楚迦文趁着小家伙嘴巴失守,又问:“上次,是你一个人把店里的东西打碎的么?”
肖扬摇摇头,委屈说:“是他们推我的。”
“那你怎么不说出来呢?”
“当然是因为老肖啦,”肖扬一脸老成,“我要让他站在你这儿,跟那几个人aa,他的脸往哪儿搁?”
楚迦文叹口气,上行下效,那个特别要脸的肖诚,把他自己孩子都逼成什么样了。
她揉揉肖扬的圆寸脑袋,“你管你爸叫老肖,那你管你爷爷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