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室门外是一条以大块方形金属隔板组构而成的长廊(事后回想,k总觉得那最后的路程仿佛行走于某种打亮了青白色照明、彼此相连的巨型货柜中,每一步都有着清晰空荡的回响);而那最后的路程确如devi所言,仅只数十米距离。
“arvind先生,冒昧一问——”eurydice突然说话了,“真有‘德里之夜’这样的饮料吗?”她笑起来,“这不算是你们的商业机密了吧?”
“不算,”arvind也笑了,神态轻松,“嗯,‘德里之夜’确实存在。它是一种配方特殊的饮料。”
“不待客?也不贩卖?”
“不贩卖是理所当然。”arvind眨眨眼,“但即使是内部待客,也不适合。”
“为什么?”
“因为……那或许就像你所看到的德里。这城市有自己的迷人风情,但讨人厌的地方也不少。整个印度也是由许多彼此相异的元素构成。就像‘梵’。简直是古典时代以来的传统了——优劣并置,新旧交杂,从来就缺乏整体风格。嗯,个人以为,‘德里之夜’风味殊异,那可不见得人人喜欢。”他大笑起来,“至少我就不喜欢。妈的难喝死了。但devi女士倒是很喜欢。”他摇头。
“风味过度特殊,所以也终究不敢让我有尝试的机会?”
“很抱歉,没让您尝到是我们怠慢;但让您尝到的话,那是更严重的怠慢了。”
“这么说来,”k插嘴,“让我们看见‘弗洛伊德之梦’,却什么也不肯说,就不算怠慢啰?”
“哎,”arvind皱眉作愁苦状,“不敢,我想您一定可以体谅——”他稍停,又笑起来,“您放过我吧……”
两分钟后,k与eurydice已再次置身德里街头。那已不是原先的酒吧入口,而是邻河另一窄街。清晨河面的白色薄雾仍未全然散去。流水声被剪碎于细琐市廛中。远处对街,赤素馨花树成排队列,牛羊散步,小贩正推着早餐车,磕磕碰碰开始早晨的营生。
酒吧的漆蓝色木门正静止于河对岸。相隔一夜,那抱着婴孩的年轻女人仍睡在门边。k突然有种错觉,或许那年轻女人并不是这城市中的游民。或许在另一个遥远地域,她与她怀中的婴孩其实归属于另一个阶级。她的另一个人生。在那整齐光洁的地域中,贫穷并不存在,疲惫与旅途的尘污也不曾在他们身上驻留;他们仅是来此访友、探亲,或者寻找女人的丈夫,一个被短期派驻此地的年轻人。这只是他们意外的一夜,因为车班延迟,他们被迫在漆蓝色门前逗留歇息。只要天一亮,车班临至,他们便会立即离开,立刻消失,隐没入这白日街道上熙攘撩乱的人群中——
k自己身旁,落叶色的晨曦在香料铺陈旧的玻璃窗上闪烁。店中的瓶瓶罐罐并不清晰,仅少许模糊残影隐没于光的背面。那雾蒙蒙的玻璃,看来就像是一个个各自相异的,脏污的梦境一般。
第39章
2219年12月9日。凌晨时分。d城。高楼旅店。
细微的擦刮声。(咔咔。咔咔。)
k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背靠床缘,瘫坐于地毯上。(咔咔咔。咔咔……)
他竟不小心睡着了。
擦刮声来自门板。窸窸窣窣的搔抓。听来并不急躁,似乎也没有任何特殊情绪。仅像是某种温驯小动物脚爪无意识地碰触或摩擦。
然而那纤毛般的触觉,竟隔着睡眠,将他自混乱的梦境中唤醒了。(咔咔。咔咔。咔咔咔……)
k走近门廊,再次透过全像窥孔监视器向外窥视。
依旧空无一物。
k这回不再迟疑。他深吸一口气,直接将门拉开。
那是一个婴孩。
不,不是婴孩。准确地说,那是一个怪异的,站着的婴孩。或者,更准确地说,怪异处在于:以那约略不满六个月之瘦小躯体,那婴孩,根本不可能会站。
然而他站着。或者说,由于肢体此刻所呈现之松弛,那其实并非真正站立;反而像是某种触及地面的,静止的悬吊物。以极高速快门将运动中摆锤曝光定格之画面——
(于是,于定格一瞬,那站立着,但根本不可能会站的幼小婴孩,其实处于一极不稳定之危险状态。仿佛于恐怖平衡灭失之刹那,那画面景物,婴孩的头颅、肢体肉身就会倾倒四散、分崩离析一般。)
k自背后看见,婴孩的裸身之上,刻画着许许多多暗红、绛紫或靛青色的伤痕。
电光石火。k突然领悟,那是个“原爆中的小孩”。
不知为何,他知道,他就是知道,那是个“原爆中的小孩”……
古典时代。1945年8月6日。广岛原子弹爆炸。八万人当场死亡。
那是爆炸后1.2秒。一婴孩之凝止时刻。
然而此时,仿佛那凝止时刻之延展拉长,旅店廊道黑白摄影般的光照下,婴孩躯体逐渐黯淡变黑。死神羽翼般的大片暗影如无数细小飞虫般袭涌而上,栖止,逐渐覆盖了婴孩的整个背面……
婴孩微微转过头来。
头颅与脸皆已炭化。原先的皮肤、毛发与骨骼已消失。某种质地薄脆的黑色物质填充着它们原有的形状。
k悚然一惊。
幻觉消失。k再度面对着空荡的,恍若无止无尽的旅店廊道。
他关上门,踱回房内;听见第十只蛾撞击了玻璃窗。
第40章
2219年12月2日。傍晚4时57分。v镇近郊。
他们进入一座废弃游乐园。
四下无人。天光昏暗。黯淡的白月隐藏于天际一角。大片霞色已敛聚为模糊晕光。k与eurydice正穿越一处蔓生着葛藤与芒草的荒地。那荒地大约是游乐园昔时的中央枢纽,四处可见一些废弃的指路告示倾倒于草丛。而在荒地东侧,矗立着一座破败餐厅,几座贩卖亭,小吃摊与游戏机。
一处廊道与一座拱顶旋转木马被遗留在时间的烟尘里。
建筑们均已严重损坏。背光的剪影间,它们散发出神的骨骸般森冷而微细的光。k听见几声鸟鸣,空洞而悠长,几乎像是从那破毁的建筑结构之内传来一般。
越过荒地西侧,他们来到另一栋建筑之前。
那便是全像地图上标示的第一个红点位置了。一座巨大的、核电厂废墟般的混凝土建筑。窗洞破损,筋骨歪曲锈蚀,外壁剥落坏毁处蔓长着淡绿色的苔藓。
似乎有人声。
他们放缓脚步,站定。侧耳细听。
人声却又消失了。
入口上方,脏污的霓虹灯管折成大片破损毁坏的标识——童稚的卡通字体:“怪怪馆”。
而入口处的闸门栏杆也早已残缺不全了。
他们侧身通过闸门缺口,步入一处中庭。
玻璃圆顶之中庭。残存的天光投射于室内景物上。廊道四周原先显然是室内造景处,而现在于那倾倒的结构残骸间,杂乱密生着许多影影绰绰的植物。
eurydice突然停下脚步。
人声。
而且,尽管细微,但似乎近在咫尺——
她向k打了个手势。
k看见了。人声来自廊道旁植被密生处。暗蓝色泽的杂草间,并排着两株约略半人高的开花植物,正开着大朵黄花。
然而那不是花。
那是一张人脸。
人脸就长在花朵位置上。两株植物正彼此交谈着。而人声显然来自它们的交谈。
二人放轻脚步,悄悄挪近。
两株植物。除了较一旁其他草本植物粗壮外,深绿色茎叶看来并无特异之处。但它们确实处于交谈状态。在长满了细毛的花茎顶端,在几瓣孩童手掌般的萼片中,竟长出了一张扁薄人脸。
没有足以被称为“头颅”的脑壳。或说,它们的头颅比起人类头颅来显然单薄许多,而脸上五官比起人类来也小了一号、扁了一号。鼻梁仅是叶脉管般的些微隆起,眼睛像是长了瞬膜的、鱼类或两栖类的眼睛。它们有着细薄的,透明蹼膜般的唇瓣。而在它们张合的口中,看不见牙齿、舌头等物事。
它们在交谈着。它们将自己的脸面转向对方的脸面。萼片下,它们依序分岔的花茎如双手般摇摆舞动着。昏暗中看不见它们的眼神;然而那人脸之转向、前倾与后仰灵活自然,仿佛一对正闲话家常的老友一般。
k侧耳倾听。那确实类同于人声。然而它们有属于自己的语言。乍听之下或许有些像日语,但亦有弹舌音、喉音或爆裂音的出现。有时甚至像是蛙类或鸟类的鸣叫。k几乎可确认,那全然不同于任何人类语言。
他们试探着再挪近了些。然而人面花(faciem hominis)[1]似乎对周遭环境变化并不敏感。它们并未发现k与eurydice的存在。
但此刻,eurydice似乎突发奇想。
她拍了拍手。
两株人面花先后转了过来。昏暗中,它们小小的脸熠熠闪亮着。那瞬膜般的眼睑如含羞草叶片般向下萎落,眼珠似乎也滴溜溜转动起来……
它们沉默下来,静静望向声音来处。
k与eurydice没再作声。
几秒钟后,它们转了回去,继续它们原先的交谈。
几次重复试探后,k与eurydice约略可以确定人面花无害于人了。尽管拥有双眼,它们的视觉似乎并不完整;然而对于声音却极敏锐。只要附近有细微声响,人面花往往立即将其脸面转向该处;而原先的交谈也必然受到干扰,立即中止。
他们很快离开人面花零星分布的廊道,继续前进。
越过中庭后,k与eurydice进入了标示着“第一展览厅”的建筑空间内。
一空阔如巨兽肚腹的展览厅。巨大的卵形玻璃橱窗像是被拔除的、神的指甲般列队贴壁而立。除了沙尘、落叶、玻璃碎屑与几张过期报纸外,地面上犹且倾倒着几座零星的,破损的展示台与玻璃柜。然而在那碎裂玻璃橱窗与玻璃柜中,除了某些展示物的固定基座外空无一物。似乎早于游乐园废弃之时,所有展示物便已被清除净尽。
就着尚未熄灭的天光,k拿出地图再次确认地点。
他们绕过那些障碍,步入通往第二展览厅的廊道。
他们又听见了另一种声音。
原先以为同是人面花的交谈。然而随即发现不是。在第二展览厅入口前,k与eurydice再度停下脚步。
那不像是人声,而是某种水流激荡般的声响。却也并非山涧野溪般规律的低鸣。那声响的强度与频率并不规则;像是几个小孩同时蹲在一摊积水之前,调皮地用手拍水玩水一般。
(错觉。细碎回音。童稚的嬉笑与叫喊……)
他们立刻发现,声音来自廊道右侧一道小门。小门上“非工作人员请勿进入”的标识犹完好存留。
k取出照明器,推门进入。eurydice尾随于后。
一股浓重腥臭扑鼻而来。
那是间孤立储藏室。空间并不开阔,约十数米见方大小。其间依次挨挤着四座大型金属层架。杂物们如被推倒的积木般凌乱堆放于走道。而照明器的光晕对侧则是层架与杂物交错积聚之暗影。然而或由于遮蔽,或由于照明器亮度限制;此刻k之视觉,其色感与轮廓,都被某种粗粝的,色调黯淡的粒子填充占据。如古典时代八毫米规格底片或监视录像器之模糊侧录。在那样的画面中,事物均与其自身之重影相叠,而其轮廓则仿佛被菱镜偏折了光线,以某些原先不存在之色彩呈显——
水声持续。
k步入前两座层架之间的走道。然而在他清楚辨识层架上的物品之前,他很快发现,水声来自第三座层架之后。
k小心跨越横阻其间的杂物,穿越至第三条走道处。
那是一个人。
一具尸体。
女人的头颅。头颅圆睁着恐惧的大眼;仿佛乍然为照明器光线所惊吓。其中一只眼睛尚称完好;另一只则已严重腐蚀,眼球陷落于裸露眶骨中,如蜻蜓之死。她的左侧太阳穴有个明显伤口。暗褐色的血冻残片如微小昆虫般沾黏于四周……
女人并无下半身。她筋肉裸露的左臂在骨骼与血管的不规则断面处消失。右臂尚存留,指向储藏室内里的方向;但并无右掌。手腕处同样是个不整齐断面。像一个未完成的石膏胸像抗拒着雕塑者对她的修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