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昨夜在城西夜市他问过一次,今日又特地过来再问一次,有古怪。
徐静书这下是真急了,猛地抬起头直视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
听出他又想粉饰太平、蒙混过关,徐静书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忽觉仿佛一把无名火窜上头顶,猛地抬手揪住了他的衣襟。
后头的平胜与念荷远远看着这一幕,大惊失色就要冲过来制止。
徐静书扭头凶巴巴瞪过去:“你俩不许过来!谁都不许过来!”
平常总是和软带笑的表小姐神色严厉地板着脸瞪人,这让平胜与念荷双双吓了一跳,站在原地进退不得。
“我、我同世子有重要的事要单独说,你们不许跟来,也不能让别人过来。”
徐静书色厉内荏地再强调一遍后,揪着赵澈将他拖往回廊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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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宅子是赵荞出面赁下的,屋主是兵部侍郎纪君正。
纪君正是复国之战中战功赫赫的年轻将领,又出身于号称“富得流油”的利州朔平纪家,故而他虽在这宅子里只住过不到半年就搬去别处,但这宅子各处布局、细节都非常精致讲究。
九曲回廊靠墙一面,每隔五六步就有一处凹槽形的花格窗景,花格内齐肩高处有放置盆景的小台正对雕花壁窗,窗外就是横侧成景的扶疏花木。
徐静书一路揪着赵澈行出老远,确定没人跟上来偷窥,这才气势汹汹将赵澈任意推进一处小花格内,自己也侧身挤进去与他面向而立。
花格内空余处不过一人宽,好在徐静书身形偏于娇小纤瘦,与赵澈一同侧身挤在里头勉强也行。
她右手抵在他的左肩,将他整个人推到后背紧青砖墙面,凶得很。
赵澈纵着她,半点没反抗,轻声笑问:“做什么生气?”
“没生气!”徐静书眼尾发烫,话尾音调抛得高高的,“我这是急的!你明明就心事重重,这会儿专程过来找我,肯定是有什么话要说。我认认真真问你,你又偏要东拉西扯!到底出什么事了?”
赵澈略垂眼眸,紧紧端详她半晌,忽地闷笑出声,抬手环过她的腰背,低头与她额角相触。
“徐静书,这怕是你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凶和别人说话吧?”赵澈止不住笑意。
这兔子一定以为她已经够凶了。殊不知他看她永远只会看出可爱来,连凶巴巴要拼命的模样都能让他满心涌起甜浆,真是没救。
“笑、笑什么笑?”
他的额角抵着她,说话间的气息尽数扑向她面庞,宛如一掬春水,轻而易举就将她好不容易才有一回的小小怒火苗给浇熄了。
“不许笑,”她有些不甘心地撇开透红的脸,嘟嘟囔囔地放话,“再笑我咬你。快说,到底遇到什么事了?”
赵澈慢慢敛好神色,定定觑着她的红脸半晌,抿了抿唇,郑重道:“因为我自己答应过你会等,会让你按照自己的意愿慢慢往前走……”
所以不舍得让她在不得已的压力下,因为妥协而与他定下此生的盟约。
可他目前的困境又实在需要她松口与他定下名分。
实在很为难,很棘手,很……不怎么说得出口。
许是察觉到他内心的苦涩纠结,徐静书垂下脑袋,将额头搭在他肩上,哄人似地,小小声声道:“我也不知自己方才是怎么回事,突然就很恼火,平常我脾气很好,你知道的。”
“嗯,我知道。”
徐静书缓缓站直身,双手反剪在身后,手掌交叠将掌心贴着墙面,垂眸望着两人相抵的脚尖。
轻轻踢了踢他。
“那你说,到底遇着什么事了?是需要我做什么?我不会生气的。”
*****
赵澈之所以说不出口,倒不是怕她听了要发脾气。
怕的是她一听就要丢开他撒腿跑没影。
“全城搜宅开始了。”他轻叹一声,背靠墙站直了,后脑勺抵着墙面,直视着对面的小姑娘。
徐静书担忧地觑着他,轻轻点头:“嗯,我知道。之前不是说府中已早做了自行清理?应当没事吧?”
赵澈回她一记安抚的眼神:“没事。我父王不担朝职、不沾实权,又从不涉政见之争,本就不是这次搜宅清理后院的主要攻击目标。”
这几年徐蝉、孟贞在明,赵澈在暗,配合无间地将赵诚锐钳制较紧,故而他在外虽还是有些勾勾缠缠的风流传闻,却再没成功抬过新人进府,府中逾数的后院人只剩琼夫人与雅姬。
在北军奉圣谕在镐京外城四门设哨卡之前,徐蝉就安排人将她俩送去钦州暂做安顿,同时命人将她们在王府内生活过的痕迹抹去,府中该封口的侍从随护也都打点妥当。
至于赵渭、赵淙、赵蕊,如今都是懂事的年纪,他们明白将琼夫人送走是为什么,完全不必担心他们在碰上搜宅官员询问时乱说话。
唯一可能出岔子被人套话去的,就是年岁最小的小六儿赵蓁。但侧妃孟贞已带着小六儿回孟家暂住,这个隐患也被解决了。
况且,信王府若倒了,对赵澈没半点好处。而赵絮既有意重用赵澈,信王府提前自行清理后院的举动又等同释放出“服软、不站队、不阻挠革新”的讯号,赵絮自会对信王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既清查后院的事不会遇到麻烦,那你是在为什么事发愁?”徐静书轻轻咬住唇角,莫名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赵澈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不敢再看她:“之前我跟你说过,两位母亲想将父王赶回钦州,以免他将来又做出什么混账事给府中惹来祸端。”
赵诚锐是个脑袋空空的典型纨绔,好色好赌好玩乐,这些年其实也没少捅娄子。只是他惹出的事通常都不算特别大,也绝不至于影响大局,他异母兄长武德帝对他便纵容些,有时还会不动声色替他将事情兜着。
但武德帝年岁摆在那儿,如今又明显在将权柄逐渐往储君赵絮手上交接,等将来赵絮真正登上金龙座后,想也知是再不会容忍赵诚锐这个皇叔任意胡作非为的。
“……你还记得之前绣瑶班那个唱青衣的女伶么?险些被我父王抬进府的那位。”
“记得,还是个有夫之妇,为了姑父与自己夫婿和离了,”徐静书点头,认真看着紧闭双目的赵澈,“那时不是说她怀孕了么?姑父似乎还许诺让她的孩子做王府继任者。”
后来徐蝉与孟贞同赵诚锐一道进内城面圣,回府后就得了赵澈为世子的结果。
“后来那女伶被母妃殿下安顿在京郊庄子上,一个多月后就自己招了,怀孕是假的。你瞧,他就是这么个叫家里人胆战心惊的人。别人随便糊弄他一句,他就敢开口将整个信王府许诺给别人。”
自己的父亲是这么个蠢货,赵澈想想都心累。
女伶那件事后,徐蝉、孟贞对赵诚锐就真是心灰意冷到极点,双双将希望寄托在几个孩子身上。
如今眼见赵澈、赵荞甚至赵渭都已经开始慢慢走上自己的正道,两个做母亲的生怕将来赵诚锐还会惹出给孩子们拖后腿的祸事,便打定主意将他赶回去钦州养老,免他顶个信王殿下头衔在京中招摇妄为。
“姑母与贞姨,怎么同姑父谈的?”徐静书想起上次小六儿来时说过“府里吵”,想来意思就是父王与两位母亲有争执。
赵澈叹气:“两位母亲翻出女伶这件事威胁他,还请动了丞相孟渊渟,以私人身份对他进行劝说,分析利弊,最终要求他自己去向皇伯父请圣谕,仿前朝古例,提前将爵位‘禅让’给我。”
必须说,这是个很惊世骇俗的提议。“王父尚在而世子袭爵”之事,翻开几千年朝史,总共都只有三个古远先例。
但为了全家的长远计,这大概是最稳妥的办法了。
毕竟只要赵诚锐还是信王殿下一天,他就总有可能乱来,谁也说不准他将来到底还会做什么。
“他不会同意吧?”徐静书咽了咽口水,心中颇受冲击。
“他同意了,”赵澈喉头滚了滚,紧闭的双眼睫毛颤得厉害,“但他有两个要求。”
“什么要求?”
“一是信王府府库由他全部搬去钦州。”
这个要求赵澈半点不觉为难。徐蝉、孟贞也根本不在乎,一口就同意了。
“二是,他要我……先成亲。”
第八十一章
虽在信王府生活了四、五年,但徐静书与姑父赵诚锐接触非常少。
毕竟赵诚锐那个人连自己亲生儿女都不太管, 哪有闲工夫搭理妻子母家前来投亲的远房侄女。
所以她对赵诚锐的了解不算多。
“王父尚在而世子袭爵”, 这种事虽有那么几桩古例,但实在是少见到惊世骇俗。赵诚锐竟痛快答应了, 这事本来就很奇怪。
更奇怪的事他提出的两个条件。
搬空府库回钦州养老这种事就不说了,他挥霍惯的, 许是怕赵澈袭爵后会在用度上掣肘他。
可让赵澈得先成亲,他才肯去请圣谕“禅爵”,这真的很莫名其妙啊!
百思不得其解的徐静书缓缓抬起头, 看向对面仍旧闭着眼的赵澈。“他为什么会痛快答应?又为什么会提出如此古怪的要求?”
赵澈苦涩哼笑:“你以为他是真愿意走?”
要彻底解决赵诚锐这个“全家人的大坑”, 赵澈身为人子实在不方便在明面上有什么动作, 终究需得他的伴侣站出来才行。
而徐蝉拿赵诚锐是没有法子的,最终还是侧妃孟贞请动自己的母家伯父孟渊渟去与赵诚锐谈这件事。
孟贞此次是彻底豁出去了。因为这是在明明白白向赵诚锐表明丞相孟渊渟极其背后“安平孟氏”在这件事上的立场, 这对赵诚锐是极大的威压。
别看赵诚锐是堂堂信王殿下, 而孟渊渟只是丞相, 事情若真闹到撕破脸的地步, 武德帝最终会站赵诚锐这个异母弟弟, 还是站孟渊渟那个“外人”,即便愚蠢如赵诚锐都是想得明白的。
“他自己心里有数。这几十年来,他只是个依附在兄长羽翼下无所事事的米虫幼弟, 而孟渊渟及‘安平孟氏’这个近千年传承的世家大族, 却在追随他的兄长从异族手中收复沦陷的山河。”
孟氏是武德帝的心腹,丞相孟渊渟更是他□□治国的左膀右臂。当初武德帝之所以替赵诚锐挑中孟贞这个侧妃,一则是为拉抬孟氏地位, 二则也是为在必要时借孟氏之手来敲打他。
所以对赵诚锐来说,既孟渊渟敢亲自与他谈这件事,就意味着孟渊渟有绝对把握善后。若他强硬拒绝,双方撕破脸,孟渊渟绝对有后手在此事上得到武德帝的支持。
“所以他表面上对孟相的告诫与提议全盘接受,却想出了拖延的法子。他先提出要搬空府库,以为两位母亲不会答应,但两位母亲与我商量后答应了他这个要求。”
夕阳从雕花小窗斜斜而入,沿着赵澈的侧脸线条描出华丽线条。
他像是在逃避什么似地,转头看向窗景,却又小心翼翼伸出手,将徐静书的两手收进掌心。
“他觉得你不会立刻就有想要议亲的姑娘,所以才又想出让你必须先成亲这个条件。如此一来,又可再拖,”徐静书终于有些明白了,“他没有否决、抗拒,而是提出交换条件,明面上就显得是接受了孟相的劝诫与建议,给了孟相天大的颜面。而事后因他提出的条件没有实现导致他不能如约离开,孟相也不好太过咄咄逼人。”
赵澈一径扭脸望着花窗外,以拇指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嗯。”
赵诚锐以“慈父心肠”的嘴脸告知孟渊渟,若没能看着长子成婚,实在不放心将府中重担托付给他。
这种理由,但凡了解赵诚锐这些年是个什么德行的人,都明白他不过是在鬼扯耍花腔。偏他这话在情理上又站得住脚,只能认下他这条件。
“毕竟信王府世子大婚,按常理就算仪程再仓促从简,光筹备也少不得要花三五个月,”徐静书看着赵澈的侧脸,嗓音发木,“他了解贞姨的性子,知她这次是很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搬出孟家与他闹到这样的地步。”
十几年都柔和贞静、逆来顺受的人,突然如此强硬将事情做到如此决绝的程度,其实就像输急眼的赌徒突然压上最后的筹码。
性格使然,她这种勇气、决心与底气是瞬霎爆发,没法子持久缠斗的。
所以赵诚锐祭出了拖字诀,盘算着孟贞必定“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事拖下去的结果就是不了了之。
这大概是赵诚锐此生与人博弈的智慧巅峰,正中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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