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都别争了,我心意已决,一定得救清明。上人犯不着和一个口无遮拦的小妖精较劲。若我就在此耗着,血淌干了也救不了人,上人不觉得罪过么?莫愁唯有一事相求,若最后的最后,莫愁仍未救得了清明。请上人不必念及我的感受,送清明安静地上路。切不要让他做活尸。”
说罢,莫愁拖着滴血的胳膊向三清殿内跑去。妙真亦知道孰轻孰重,宽袂一挥,撤去了结界,只留下已然溃不成形的广寒一句“好自为之”。
三清殿里,血疙瘩一般的谢清明安静地躺在地上,莫愁透过谢清明脸上破裂的伤口和斑斑的血迹,感觉他好像皱着眉,不知是疼的,还是梦见了什么。
她不敢耽搁,急匆匆地跪在旁边,拼命地压着胳膊往外挤血。
一个人能有多少血,莫愁也不知道。先前被放了那么一大盆子,要是普通人,早就奈何桥上重投胎去了。可她没死,并不代表她有足够的血量。
谢清明开始疯狂地哆嗦起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他的身体下传来,不多时,藏在血肉之中,犄角旮旯里的黑虫子开始蛹动开来,逃命似的往外钻。
莫愁猛锤了几下自己的胸口,让血液流得更快一些。就在这一刻,莫愁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尘世的恩恩怨怨,也没有与谢清明的情情爱爱。
她只是本能地,机械地放着血,她甚至闭上了眼睛,不去看谢清明痛苦的神色。
终于,挤不出来一滴血了。终于,莫愁蜷缩着跌倒在谢清明的身体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妙真轻叹一口气,侧身看向苏剌,“这二人,皆是奇人。若能度过此关,倒能成为一段不朽的佳话。”
言罢,妙真从怀中掏出两粒稳魂丹药,一颗放进了谢清明的口中,正欲掀开莫愁,给她喂下。突然一不小心,碰到了莫愁手臂处的伤口。
昏迷中的莫愁还是感觉到了疼,小手激灵一下,紧紧地握起了拳头。
妙真是个眼尖的,只那么一瞥,便看见莫愁攥紧了的手心处,隐约漏出一块不甚规则的胎记。
苏剌惊讶地发现,她百余年来唯一崇敬的人,这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妙真上人,在看见莫愁手心处的胎记的一刹那,惊得差点蹦了起来。
虽然妙真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但眼角眉梢仍然有着那么一丝并不易察觉的颤动。
她歪过头看向苏剌,“你知道,她手心的胎记是什么样子的么?”
苏剌与莫愁相识也不过十数天,对她所知也是一知半解,摇了摇头。
妙真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她决定硬生生掰开莫愁的手,一探究竟。
广寒见妙真决定动粗,怒喝道,“你想干什么?放开她!”
只是双脚还未离地,半蹲着的妙真毫不在乎地一挥拂尘,一道屏障直接把广寒隔绝开了。
她满心满眼都是莫愁的手心,从始至终,都没正眼瞧过记得跳脚的广寒。
及至五根青葱玉指都被掰开,瓷白的手心里显现出一条纤细小蛇般的胎记,血红血红的,甚是扎眼。
妙真一改往日的神态,惊喜交加之时,差点跌坐在地上。她满脸喜色,一会看向莫愁的手心,一会看向从旁站立的苏剌。
她放肆的笑着,这笑里带着释然,带着惊喜,带着惴惴不安,带着一屋子人一脑门子的雾水……
苏剌终于开了口,“上人,您怎么了?”
妙真一面擦着眼角噙着的泪水,一面缓和着自己的情绪。半晌,她低头看向莫愁的小脸,又侧过身子,望向一脸茫然的广寒,问道,“你知道,她这胎记是怎么来的?”
广寒本能地不喜欢妙真,自然不咸不淡的也没什么好气。
“胎记怎么来的?生下来就有才叫胎记。我一个树精都知道,难道你也不是人?”
此刻的妙真已经没心思和广寒扯皮了,她一挥手,叫来了珵美,问道,“你的手心里,也有这么一块胎记么?”
珵美虽然生七情六欲,但毕竟不是完整的魂魄,多数时候看起来,是傻讷讷的。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认真地道,“从前是有的。死了以后,就没了。”
妙真终于忍不住快意地点了点头,道,“难怪,这两个孩子,如此奇特。”
她释然地朝苏剌一笑,“你不是总问我,为什么修炼至此,还不能飞升成仙么?”
苏剌答道,“差一个机缘。”
妙真淡淡地笑,“如此今日,怕是机缘要到了。”
修行之人,无外乎成道成仙,飞升之事非同小可,其分量,无异于常人所论生死。
苏剌诧异地凑到妙真跟前,“上人此话怎讲?”
“你知道,我为什么如此精通活尸之道么?”
苏剌不仅不知道,甚至她都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术业有专攻,苏剌知道妙真上人与她这个自由散仙不同,是有正经师门的,或许师门擅此术也未可知。
“人生一世,生老病死。常人道缺一不可,实际上未必如此。”
苏剌思索片刻,“也不是缺一不可,生而即死的也很多。”
妙真点头,“你说的是常态。其实,还有一类人,直接跳过了老、病、死三种状态,直接变成了一具活尸。”
她这话轻描淡写的,不着一点感情,仿佛只是为了给苏剌传授某种上古密辛一般。可她突然又道,“这种人万里无一,而我,便是这种人。”
苏剌亦是修行之人,又自视与妙真颇为志同道合,但此时此刻,她有点看不透自己的这个朋友了。她紧紧地盯着妙真的双眼,不错眼珠地凝视着她,半晌,知道眼泪都流了下来,苏剌才明白,上人没骗她。
妙真上人,自己也是一具活尸。
妙真望向三清殿里供奉的道家先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细细算来,山人到今年,正正好好,六千岁了。六千年啊,没日没夜的修行,不敢有一丝懈怠,哪怕有一天想偷得半日之闲,都有身死道消,灰飞烟灭的可能。”
“我十六岁那年,与生俱来的巫蛊之毒发作,不过半日的光景,我便气若游丝了。师傅为了救我,将我的灵魂封固在这具躯体之内。于是从那一日起,我变成为了一个逆天的存在,活死人。师傅为了救我,有违天道,堪堪自损修行,时至今日,仍未能位列仙班。”
苏剌点了点头,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妙真上人的师傅,同样也是她的道侣。对于二人皆不能飞升这一事,苏剌是比较看得开的。二人能够心心相印,志同道合,相互扶持,又何须执着于飞升之事呢?
妙真继续道,“师傅常与我言,天道无常,任何人,都不能妄自窥探天机。我们修行之人只要勤勉于自身,慈悲于外物,哪怕所修尸道,早晚有一日,也能修成正果。”
妙真叹了口气,“直到百余年前,我再一次飞升失败的时候,我无力躲避滚滚天雷,以为从此便要身死道消。恰在此时,我掌中无意识地闪出一道红光,堪堪挡住了这九天神雷,将我庇护在一道结界当中。我晕了过去。梦里,这道红光幻化成一个半人半蛇的女人,告诉我,一定要尽快找到一个与我有同样胎记的女人,并告诫我一定不要吝啬一身修为,助力这个女人早日觉醒。”
苏剌眉毛一挑,“上人也有同样的胎记?”
妙真伸出纤长白嫩的玉手,一条血红色的印记盘踞其中,仔仔细细看来,恰是个半人半蛇的女人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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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渡人
妙真看着一脸茫然的众人, 轻叹了一口气, “这可怜的孩子, 是我的亲生妹妹。”
苏剌精致的小脸都快要看不出是哭还是笑了,广寒被雷得个外焦里嫩, 裘致尧的下巴都快掉到脚面上了。
妙真不理会众人, 自顾自地说道, “我的父亲,是苗人无比崇敬的最伟大的巫师。可他同样是这个世界上最为乖戾疯狂的人。他在我母亲怀孕之时就给其下了蛊, 导致我和和我的孪生妹妹生而带着巫蛊之毒。”
苏剌从旁问道, “莫愁……是你的孪生妹妹?”
妙真之美, 是高挑大气, 飘然欲仙的美。莫愁之美,是温婉碧玉, 灵动活泼的美。不说别的, 妙真比莫愁整整高出半透有余,怎么可能是孪生姐妹?
“不是她这一世, 是她六千年前的那一世。我们是孪生姐妹。我们出生当日,父亲便抱着我俩去了五毒池,母亲拼死将我抢了出来,几经辗转, 我被送到了中土。而妹妹则不幸, 留在了苗寨里。”
妙真处乱不惊的神色里第一次有了怜悯与可惜,“妹妹被毒蛊浸体,从此五毒不侵, 但与此同时,也被毁掉了容貌。”
苏剌暗自惋惜,如果一个人生而拥有妙真的容貌,却被毁掉了,恐怕比毁掉了千年修行,还让人扼腕吧?思量至此,苏剌突然惊觉自己怎么也和莫愁学得如此以貌取人了呢?
罪过,罪过。
“这都是我很久之后才知道的了。师傅悯我执着,帮我查到了身世之谜。等我找到妹妹的时候,她已经成为了苗人最为景仰的大巫师。她以黑纱覆面,我远远地望着她,不想以这副容貌刺激她,于是……我们没有相认。就这样,她六十岁那年便去世了,如此我们,错过了六千年。”
“我以前一直以为,我的胎记是父亲所下蛊毒导致的。而今种种机缘重叠在一起,再看妹妹,她的胎记会随着转世而带到来生,这或许说明,我们的胎记,并不是父亲带来的……”
苏剌不解,紧锁着眉头看看莫愁,又看看妙真。
“梦境中的半蛇女人曾说过,我身为尸体而不腐不朽,我修炼千年而不飞不升,皆是在等一个机缘。我有个大胆的猜测……我和妹妹生而为人,是带着一定的使命而来的。唯有使命达成,方能修成正果。”
苏剌点点头,“这个逻辑思路,应该是对的。”
妙真低声道,“我窥不透妹妹的使命究竟是什么,可我想,或许我的使命,就是用千年修为,助她一臂之力。”
苏剌一惊,“上人打算怎么做?”
“将我所有修为渡给她,或许,可有一丝转圜。”
苏剌看了一眼熟睡的莫愁,又打量起一脸坚定的妙真,多少有些纠结。权衡之下,或许也带着一点百年故友的私心,她阻拦道,“这只是一个梦境,或者说只能算是一种猜测。上人您已是死亡之身,若将周身修为渡给他人,难保不会身死道消啊……”
妙真坦然一笑,“修行之人,哪个不盼着飞升得道?可你也知我,万事随得机缘,并不十分执着。我看这孩子历尽沧桑,却还保有一颗救世救民的心,方与这邪教周旋至今。你我窃得机缘有今日作为,没有坐壁上观的道理。若我一身修为,可祝她一臂之力,即便身死道消,也没什么遗憾了。”
苏剌摇摇头,“上人你再想想,即便你大明大义,无惧生死,可……您为尊师想过么?他为了您抛却仙籍,甘心做一个凡人伴您千年……”
一提到师傅,妙真的脸上浮现一抹轻轻浅浅的笑意,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柔软,她道,“你不了解他,如若他今日在,也会支持我的。”
苏剌身为萨满,习得出马之术,对道教并不十分了解。只记得有那么一句话,“上德不德,下德执德”。她还是不太赞同妙真的想法,可她又无力扭转她执拗的信念。
“可上人若真将一身修为渡与莫愁,万一谢清明有个三长两短,谁来管他呢?”
就在这时,结界之外的广寒开了口,“我有办法,能保他一命。”
苏剌一脸不解地望向这熊孩子,心想他又想起什么幺蛾子呢?如若他真有办法,为何不早言语,至于让大家折腾到这步田地么?
广寒岌岌可危的善心摇摆不定,可到了此时此地,眼看着莫愁束手无策的尴尬境地,他也便不再犹豫了。
“苏剌你记得我刚才给莫愁上的金疮药么?”
苏拉点头,“是你的灵力所化。”
“是,方才那一小罐,可愈巴掌大的伤口。而如今谢清明周身的伤口……”
说到这,苏剌才明白,小妖精顾虑的是什么。如若靠他一身灵力救谢清明一命,无异于要让他魂飞魄散……
妙真拂尘一扫,解开广寒身前的结界。小妖精冷冷地上前来,不屑地睨了一眼妙真,而后俯下身,仔仔细细地端详起莫愁来。
广寒明昧妖艳的面庞上,时而浮现一抹欣然的笑意,时而又露出一抹哀怨的神色。他是发端于月中桂树,为所等之人,万年不生,为所爱之人,百年不死。他生而为了莫愁,如今为了莫愁,他何惧死亡……
只是可惜啊……可惜再不能伴着她树下吟诵,可惜再不能博她一笑,可惜再不能看见她倔强的神色……
广寒纤细的手掌反复磨搓着莫愁的面庞,他细致地为她擦去脸上的血渍,轻轻地将她凌乱了的碎发别在耳后,慢慢地把手指放在她柔软的唇上……
第一次,草木而生的妖精,不生七情六欲的精魂,留下了他有生之年的第一滴泪。
晶莹剔透,七窍玲珑。
广寒席地而坐,鹅黄色的衣袂无风自起,习习飘动着。眉宇间褪去了以往的戏谑神色,一股冷艳与庄严的神色环绕周身。
锵锵然,若有宝相。
广寒双手掐手印,一股罡烈的雄风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他黑长的秀发在风中飘逸着,荡气回肠的雄浑之气弥漫在并不宽敞的三清殿中。
他平静地直视着妙真,冷冷道,“如今我以身殉道,若能救得谢清明一命,还望上人记得自己刚才所发誓愿,助莫愁一臂之力。我没有上人那以苍生为念的慈悲之怀,我所做之事,不存半点善心,皆是为了莫愁。但我丝毫不觉得自己比上人差些什么,小妖修为尚浅,但也知上德不德,为功德行善,皆是伪善。若上人他日真可修得正果,还望好自为之。”
妙真一愣,仔细砸么了半晌广寒的锵锵之音,确实字字珠玑,掷地有声。她恭恭敬敬地一稽首,心服口服地道,“山人定谨记道友金口玉言。”
言罢,广寒又转向苏剌,手中幻化出一粒种子,“萨满他日若有空闲,将这粒种子种在裘府后院。若再得机缘,我能亭亭如盖,还盼着有朝一日,能再给莫愁献一份荫庇。”
苏剌恭恭敬敬地接过那枚种子,将双手交叉于胸前,虔诚地向广寒鞠了一躬。
岁月仿佛在那一瞬间都停止了。耀眼的阳光透过残破的屋顶窗棂照射进来,惨白的金光照得人泪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