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她假装没听懂。
“我对她倾慕已久。”
“……”
“我对她欲擒故纵。”
“……”
“我恨不得给她养便宜孩子。”
她本来是想否认的,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她说了那些话,除了那位陆小姐。以傅少爷对她的恨意,他未必会相信她。可那些话都卡到了嗓子眼,实在说不出口。
她只得无力地分析后果:“她把那些话说出去,没人会相信的,外人只会认为她这是求而不得的臆想。她说了,徒惹别人笑话。这些话不会对你有任何威胁,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说完,她把咖啡杯往他跟前推一推。
“可她自己相信了。让那样一个人,认为我对她求之而不得……”傅少爷喝了一口咖啡,手指在沙发的扶手上敲着,“你说我怎样才能完全打消她这想法呢?”
“……”
“我也不想怪你。只是,我希望你能对此进行一下补救。”
她迟疑地问道,“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她既然认为我生不出孩子,我想,是不是应该生一个证明给她看。”说完他一把把她拉到了沙发上,“我觉得你有责任配合我证明一下。”
第52章
陆小姐回想起白天的一幕幕, 越想越觉得可气。她本来想施舍些残余的同情给姓傅的,没想到他完全否决对自己的爱意。他甚至还威胁她,如果自己不停止诋毁他和他夫人的话, 他不介意把密斯陆的罗曼史印成铅字出版, 其间他特意提到了英国的那个人。诋毁?他这是翻脸不认账了!感情在他心里原来不值一文!陆小姐一直认为那些情感纠葛是自己魅力的象征, 一个丑陋乏味的女人情感史才会单薄苍白, 可那件事公布出来却是完全不同的。他未必做不出来!她越想越觉得那个人是姓傅的安排的!这个没有心的家伙什么都能做的出来, 禽兽、败类、人渣, 陆小姐忿忿地想,活该他娶那种女人。
陆小姐咒骂傅与乔混蛋的时候,杜加林在心里也把陆小姐骂了一百遍。
傅少爷把杜加林一把拉到沙发上,然后手很自然搭到了沙发的边缘, 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她脸上的表情,“我看你太累了, 不如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哦……”
“你怎么这个表情, 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我以为……我自然也是这么以为的。”她理了理自己鬓角的碎发, 无意间触摸到自己的耳朵,热得发烫, 真是太没出息了,又被他给耍了。
“你对我刚才的提议有什么看法?”
“嗯……”她假装忘了他刚才说的,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蟹青的夹袍, 怎么秋天了还这么热。
“你是需要我再重复一遍么?”
他的左手在右肩上拍了一下, 然后她很知趣地绕到沙发后面给他掐起了肩, 一边掐一边说, “这手劲儿还行吗?”
“再重一点。”
她加重了上手的力度,试探性地说道,“讨厌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无视她,你如果被她的想法给左右了,反倒如了她的意。所以,你大可不便在乎她的看法。”
他老人家从雪茄匣子取出一颗雪茄,然后手指在矮桌上敲了两下。
“你少抽……”
“嗯?”
她现在没有反对的资格,只好停了手走到桌前用火柴点燃了雪松木条,然后将雪茄引燃了,等到末端焦亮时才递给他。
他闭着眼睛吸了一口,“别掐了,捶一捶。你接着说。”
“我的意思是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别理她就好。她这样的人完全理解了你,你脸上也无光啊。她愿意误会就去误会吧。除非……”
“除非什么。”
她顿了顿鼓足勇气说道,“除非你喜欢她,才有必要这么在乎她的看法。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跟她赌气呢。”她明显感觉他的肩膀僵硬了一下,然后加重了下手的力度。
傅少爷不由得咳嗽了两声,“你是在质疑我的审美?”
“我自然不会,可难保陆小姐不会这么想。你要知道人的想象力是无穷无尽的,她要认定你喜欢她,你做什么她都可以当作论据。要改变一个人的想法,简直是一桩浩大的工程。你有这么多正事要做……”
“也不知道这是谁的功劳。”他钉着自己吐出的烟圈,“我现在很好奇,你当初到底同她说了什么?”
这事她不占理,只得讪讪地说道:“她不是都跟你说了么。”
“我想换你讲,应该会更生动些。”
“……”
“我认为你说得颇有道理。”
杜加林站在后面,松了一口气。
“不过,我可以不在乎她对我的看法,但我不能不为你考虑。她说你和那位周先生……”
她马上截断了他的话,“我和他之间可是完全清白的!”
“你不必解释,我当然是相信你的。我们安稳地过日子,她说的话自然没人信。可是如果我和你离了婚,她一定认为这是她的话起了作用,认定你和别人有染才遭了报应。她那样不顾后果的人,未必不会把她的想法宣扬出去。”
“她未必敢,她自己的一堆事还择不清呢,总得考虑一下后果。”陆小姐关于自己的猜测都是臆想,而她密斯陆自己的问题可都是实打实的,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呢。
“她未必不敢,人言可畏。”
“我不在乎,随便她怎么去说。”
“不要闹孩子脾气。”他长吐了一个烟圈,“我们毕竟夫妻一场,我自然要为你想得妥帖些。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名誉还是很重要的。”
“那你说怎么办?”
“离婚的事要延一延。对了,你当初为什么要同我离婚来着?”
她当时要同他离婚,有许多个理由。而现在她要同他离婚,只有一个理由,这个理由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能说出来的。
“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么?至于什么理由还重要吗?你不是说过最重要的是结果,动机不重要么?”
傅少爷倒没想到她会拿他以前说的话来堵她,“我想说的是,如果你不是觉得我不可忍受,也没有其他人选的话,我建议不必急于一时。你的店现在生意不错,名誉受损的话也会影响生意。等一切稳定了再决定也不迟。”
“如果我说我很急呢?”她不相信他是为了她去维持这名存实亡的婚姻,可他到底为了什么,她也想不通。万一他以后知道了周生写小说的事情,说不定是什么反应,总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出现,她不想再等了,等不了了。
“总得有个理由吧,我可不觉得你讨厌我到了一刻都忍不了的地步。”
“这世界上彼此不讨厌的人多了,难道都要一起生活吗?”她双手撑在沙发上说道,“你肯定不讨厌顾小姐,你不也没和她一起生活么?”
“你不会以为我和她……我和她并没有感情上的牵连,你不用老拿她举例子。”
“那你和我有感情上的牵连吗?”
“我不介意。”
“我介意,你连我是谁都不了解。”
“那可以慢慢了解。”
他以为他了解的谁!她自己都不能完全的了解,她的身份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仰头喝了一大口,“你看过聊斋吗?一个鬼魂穿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体里,你觉得这具会说话的躯体到底是谁呢?”
“你怎么想到了这个话题?”
“我无意间看到了个故事,一直很疑惑,现下突然想起来了。”她几乎忍不住要把她自己的那些事说出来了,她最终忍住了。她知道,她不能说出来。她相信他不会把自己送去实验室解剖,但很有可能会把自己送到精神病院里。她目前还承受不了这个后果
第53章
直到傅与乔见到安戈特的骨灰时,他还依然认为这是她的恶作剧。据她的律师说, 她把骨灰分成了四份, 为着他的喜好考虑,送给他的这盒特地用金丝楠装的。
他和她的关系还没破裂的时候, 她总是时不时找来一些假冒的血浆来假装自己快要死了, 她预演过无数次死法,枪杀, 中毒身亡……他第一次见识她精湛的演技,还是在十年前,那时的傅少爷远没今天精明,他完全被她骗了,甚至还伏在案前哭了起来。安戈特被他的哭声吓坏了,忙从床上爬起来吻他的额头, 告诉他不要担心。再之后他便长了教训,无论她怎么伪装他都不再信了。那年她还不到四十岁, 比他还要高一些。
安戈特算是个德国贵族, 不过她家的贵族血液还是从第二帝国时期才开始流淌的,属于贵族里最暴发户的那一类。德意志民族的严肃气质并没在她身上有过多展现, 反倒是她父亲致力于征服全世界的劲头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她嫁人的第三个月, 丈夫就死了。父亲和丈夫的遗产足够她一辈子奢侈,可她不安心于在欧洲过日子,硬是漂洋过海来到了中国。
傅与乔见到她的时候, 已经是她来中国的第五年了, 他所读的中学便是她办的。她有钱, 有贵族头衔,有无限的自由,音乐绘画哲学都很在行,除了相貌不美外她几乎完美了。但于傅少爷而言,他并不在乎一个年龄足够做他母亲的人美不美,她笑起来眼角的纹路反而更具有母性之美。在那时的他心里,她是完美的。他成了她的入室弟子,他的绘画品味,他拉丁文的字体,他的德语口音,至今还没有摆脱她的影响。她每周请他去家里吃饭,饭后两人一起下棋。她几乎符合他对理想母亲的一切想象,可她非要打破自己的幻象。
“这个我不能收。”
“安戈特夫人的遗嘱已经公证了,她的遗产分成了四份,在北京存放的所有古董、藏书、和绘画都归您所有,还有那栋宅子的地契。这是单子,请您看一下。”
“请您转告她,不要再搞这些把戏了。”
“这是夫人留给您的信,她看起来对此早有准备。”
良久,他问道,“两个月前她就已经病了么?”两个月前她给他来了一封信,说想见他一面,那封信至今还放在抽屉里。
八年前那件事后,他就没想过再见她。他为了躲她,从上海去了北京;她后来去北京,他去了欧洲。他一直想摆脱她,却一直生活在她的阴影之下。如今他试图通过正常的婚姻生活来隔绝她的影响力,可现在有人告诉他,她不在了。
即使握着那个金丝楠的骨灰盒时,他也不认为她真死了。
可看到那封信那熟悉的字迹时,他确信她是真的不在了。她虽然在中国呆了许多年,可中国字一直写得很勉强,这封信的字迹更是歪歪扭扭的,想必是重病时写的。
想到这儿,他的心不由得一颤。
她当初装死的时候,他那样哭;可她真死了,却哭不出来了。她死了,那些不好,那些算计,那些不能为外人言的心迹都变得渺远了,此时浮现于他眼前的,却是她待他的好,她家里有那些仆人,却为他亲自削梨、为他剥虾。这些事他的生母却从未对他做过,从来没有。
傅少爷看着那张长长的单子,上面是她十多年来在中国的收藏。她在信里写道,如果他愿意原谅她,就应该收下,这不是财产,而是责任,这些东西只有交在他手里,才算适得其所。
信的末尾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道:我想你肯定会原谅我的,你怎么会忍心不原谅我呢?我的孩子。
这算多年不见的老师提前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吗?傅与乔本来想对着来客挤出一个笑容,以表示他的不在意,可到底没挤出来。
傅家父子同一天生日,都在农历十月初一。杜加林如果不知道一加一等于几,或许她就会忘记他的生日。她前阵子在玉石店遇到一块难得的鸡血石,价格超出了她的预计,不过犹豫再三后还是买了下来,想着这鸡血石刻印最为适宜,又想起来瞿先生擅长冶印,便去上海大学找他刻了两方印章,一个字两块,共十六块钱。
那次之后,傅与乔说给她半个月时间考虑,如果半个月之后她还决定要离,他再也不拦她。她并不想更改她的决定,可为显得慎重,她不能马上就表示想好了。她体谅他是个孝子,于是决定老爷子过完生日之后再说。她从始至终都抱着好聚好散的念头,聚散都不是目的,她在乎的是那个“好”字。
可到底没能好聚好散。
寒衣节的前一天晚上,她把印章从牛角盒子里拿出来在灯下看,手指在他的名字上摩挲,印是好的,字也是好的。可好不好,都注定不是她的,她想着缘分就到此为止了。
等他站到她身后,她才意识到他来了,忙把印章塞到牛角石盒子里,局促着站起来,他把她抵在桌子上,伸出手去扳她的脸。她今天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藏蓝色的粗绳毛衣,他的手箍得她喘不过气来,啪嗒一声电灯关了,这天是月末,天上只零星点缀着星星,她贴身的马甲扣子细而密,他对女人的内衣果然是十足的外行,可这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他是把她扯到地毯上的。
良久,她的手指在唇上摩挲,湿热的,一定是他的血了。
“就这么勉强么?”
那声音沙的,哑的,她甚至听出了些许悲哀,不过没人比她更悲哀了,她沉默着说不出话来,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他在她旁边躺着,“是我想多了。等明天过了,我就把协议给你。我会为你另寻处房子,至于赡养费还按在家的时候算。”
“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