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醉鬼
荻水镇正式进入连绵阴雨的黄梅天,湿度过高的空气里涌动的尽是致人困倦犯懒的气息。
沈歆百无聊赖地抱着一桶曲奇饼干在家里踱来踱去。
晏方思不在家,金来来又卧病在床,纪知云则是一副病怏怏不肯开口的样子,韩夕和钱多多两个闷葫芦又指望不上,家里没什么能与她交流烦心事的对象,她分外惆怅,只得通过暴饮暴食来排忧解难。
近来荻水镇没有出现肖明隐口中“众妖发狂、群魔乱舞”的怪异现象,倒是因为肖明隐光顾的频率降低,而愈发走上正常的轨道。
不过晏方思嘴上说着不去,身体还是诚实地每日定点消失。勤恳的模样仿佛丝毫没有受到梅雨天的懒惰气息影响。
沈歆想,他大概是去充当免费劳力,四处巡逻了。可每当她提出要随他一同去,他却再三寻找其他借口不让她去,渐渐地,她心里也憋着气,索性不再说起这个了。金来来身体好时,她们还能一起出门逛小吃街,近几天金来来生了场小病,沈歆就只能窝在家里指导纪知云玩手机游戏。
纪知云呆在家里的这段日子,经历了与沈歆成人之初一样的网瘾时段,从浏览小视频到观看电视剧,最近还玩起了手游。他几乎每天伏在电脑桌前或是握着手机,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好像里面装着一件名贵的宝贝。
沈歆回想起自己那时不光憔悴还脱发的状态,仍然心有余悸。于是她自觉担任起当初金来来在自己身边的角色,每隔两小时就跑去他身边催促。
他通常会听话地放下电子产品踱去阳台转一圈,喝杯水,透透气,再重新回到原处捧起手机或电脑,谁也拦不住。
想着纪知云从前大概也是个成天抱着手机不放手的网瘾男孩,失忆后也本性难移。抑或是他只是想假借大把的虚幻之物度过无聊的探索时间罢了。久而久之,沈歆也就放弃了让他戒掉网瘾的念头。
此刻,习惯了家里暂住着一位网瘾少年的沈歆抱着曲奇饼干的铁罐头,看着时间差不多,像个准点报时的小机械鸟似的跑到纪知云身边同他说:“你该休息了,十分钟以后才能再看手机,不然眼睛要看坏的。”
她瞥见纪知云正在浏览的页面,正是一张俯瞰角度的实景地图。她头一回看到他摒弃了游戏干些正事,不住好奇问:“你看荻水镇的地图做什么呀?”
纪知云关闭屏幕起身,闻言愣了一刹那,而后说:“我这几天一直在看我从小生活的地方,或许能够恢复一些具体的记忆。”
每当涉及有关纪知云失去记忆的问题,沈歆总不由自主地感到愧疚。她摸了摸后脑勺,停下咀嚼的动作,心虚地塞给他一块饼干,“那你想起什么来了吗?”
纪知云捏着饼干,没放进口中,只避开她的视线来到窗前,望着丝线般细密下坠的雨,“我的确可以想起很多事,很多……能证明我是纪知云的证据,可那些事对我来说就好像重生后的前尘往事,很远很远。我总觉得心里空虚,不知道是哪儿出了问题。”
站在他身后的沈歆冷汗涔涔,她故作轻松地拨弄了一下他耳朵上挂着的一排银圈,扯着嘴角道:“什么前世今生的……你看,只要这些银耳环还在,你可不就是纪知云吗。”
他的神情隐匿在有些长的栗色碎发后,看不明晰。他忽地捉住她一截手指,反问:“是么?”
沈歆抽出手指,没有吭声。
有些时候,她也不知道是不是了。
在她眼里,从前的纪知云是个无忧无虑的傻孩子,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小烦恼都能拉着随便一个什么人唠叨很久。如今这个纪知云,像是心里装了许多事,不再愿意与人诉说。
可他不是纪知云的话,又是谁呢?
约莫是知晓从她这里得不到答案,他回身缓缓问了她另一个问题,用的是很平淡的语气:“你不是人类吧?不仅你不是,这屋子里除了我,都不是人吧?”
沈歆一愣,紧张起来。
“别担心,就算我向全世界宣告,也没几个人会信我。更何况我们是朋友。”
沈歆小声道:“你怎么知道的啊?”
他笑笑,“那只生病的小狐狸总忘记在我面前藏住耳朵和尾巴,你那……相公又成天一口一个蘑菇地叫你,一口一个骚狐狸地叫韩夕,是真的不拿我当外人啊。”
沈歆扯着嘴角,“你是我的朋友,当然不是外人。”
“是吗?”他眉飞色舞地问,“你是妖怪吧?你们妖怪可以随意变换模样吗?可以永驻青春吗?可以活很久吗?”
沈歆在他脸孔上看到许久未见的生动表情,眼下十分欣慰,便一一作答:“我是一个蘑菇精,前阵子才刚刚修得人身。我们妖怪修了一副身子就只能以那副脸孔示人,若是要换脸需要重新修一副人身,要是想偶尔变换容貌,可以戴上面具。通常呢,我们妖怪也是会老的,不过比你们老得慢一些,会老,会生病,自然也会死。”
“妖怪死了以后,也会变成鬼吗?”
“是的呀。万物身死以后,都是要去冥界转世投胎的,除了……神明。”
“世界上存在神明?”
“存在的哦,”她想起什么,低眉一笑,“神明很厉害的,可以活很久,比六界其他生灵都要久。”
纪知云的眼睛在逆光中亮得分明:“神可以得永生吗?”
沈歆摇头。
“那为什么,神明死后不会化成鬼呢?”
她望着窗外如丝雨幕,轻声说:“神明乃是天地法则的化身,死后无转世,是又回归天地法则去了。”
***
晏方思如这段日子里的每一天一样,差不多到晚饭时间才踩着点进门。胳膊上挂着一件沾湿了半袖雨水的外套,他随意地踹了沾了泥土的鞋,摘下黑口罩,慢悠悠地晃进客厅,捏起一个橘子在手心里把玩。
他似乎很冷,已然回暖的时节里还套着宽松的针织毛衣。他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挨到沈歆身边,往她颈窝处蹭了蹭,轻咬她耳垂,“今天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么?跟我说说。”
温热的鼻息喷在她耳后最为敏感的肌肤上,令她的耳廓不住发热。她拨开瘙在颈间的一簇碎发,略微别过头,“没什么呀,就是纪知云想回他长大的地方看看,我就和韩夕一起带他去荻水街头转了一圈。”
晏方思闻言不满地啃了半个橘子,漏了满室清香,“那小子忒不要脸,成天就只知道缠着你。改天我把他丢到大街上,让他自生自灭去。”
沈歆知道他就只是逞逞嘴上威风,没跟他真生气,只掰开他握在自己腰间的手指,在他掌心里挠了挠,“他是我朋友呀,况且来来病着,我也不好找钱多多带他去。我知道你小气,怕你不高兴,我还特意带了韩夕呢。”
他幽怨地盯着她,“在你心目中,我就是这么个小气的男人。”
她不知该如何补救,趁着四下无人,飞快地在他侧脸亲了一下。
谁知尝过更大甜头的男人早就对这等小恩小惠不屑一顾了,仰着头,泼皮无赖似地向她讨要更大的奖励。
沈歆一见韩夕从厨房里出来,慌忙把晏方思推离自己。通红的脸埋进掌心,羞赧地说不出话来。
晏方思仰面摔在沙发上,余光瞥见韩夕,翻了个白眼气急败坏地指着他:“骚狐狸,你又坏我好事!”
韩夕何其无辜,端着砂锅的手一抖,差点洒了满锅的鸡汤。
果然,老实狐狸韩夕在饭桌上受到了极不公正的待遇。每一次他捏着筷子要夹菜时总被爱记仇的某人半路截胡,送到沈歆碗里献殷勤。
沈歆自然吃得酣畅,一桌子大鱼大肉半数都进了她的肚子,连驱寒祛湿的药酒都喝了好几碗。酒足饭饱后,她脸上泛着深色的红晕,不掩醉态,笑眯眯地揉着肚子。见晏方思过来了,她歪歪扭扭地起身往他身上扑,“相公相公,你真好看呀。”
“喝不了酒还卯足了劲往嘴里灌,喝成个不省人事的小醉蘑菇,见谁都笑成这般,一点警惕心都没有。”他好不容易抓住她胡乱扒拉的小爪子,扶她站稳。
然而她歪在他怀里吃吃地笑,扯住他衣襟便不肯放手。
他叹口气,打横抱起她,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你这是饱暖思|淫|欲|啊。”
回房的转角处正与从房间里走出来的纪知云打一照面。纪知云侧身让过他们。晏方思在房门口停下脚步,回头望一眼。
他怀里的沈歆瞥见纪知云,高高兴兴地挥舞着手臂同他打招呼,边笑边嚷嚷,“哎,纪知云,一起喝酒哇!”
纪知云没有回答。他仍站在原地,保持贴着墙根的动作,视线不曾离开。
晏方思把醉醺醺的小脑袋拨回怀里,挑起眉梢凝睇片刻,轻嗤着走入房间。
房门开阖,点亮一室暖光。
沈歆陷在柔软的被褥中央,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天花板。
“相公。”她不满地唤他,挣扎着滚下床,滑坐在地毯上。冲撞让她清醒了些,她扭头去寻晏方思的身影,见他端着一杯水向自己走来,不住咧开嘴,又叫他一声,“相公。”
“几秒不见就想我了?”他放下水杯,捏捏她的脸颊,抄起她的胳膊把人抱上飘窗的软垫,裹好毛毯。
她在毯子里嘿嘿傻笑,头重脚轻地往他身上靠,捉住他的衣服就往下扯,毛衣被她拽下几根线头,一圈圈地脱下线来。一件好端端的毛衣被她抓成这般,她丝毫负罪感也没有,反而笑得更开心,伸出一根手指头在他胸口戳戳点点,“相公,你这黑圈圈,怎么又大了许多?”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朦胧了小镇灯火。
他握住她的手,“自然是因为我对你的喜欢又深了许多。”
她想起他曾说他胸口这纹路好像烟花,于是抬头问他:“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烟花?”
“等梅雨过去了,我们找一个晚上去空旷的郊外,我放给你看。”
她喏喏点头,在他胸口勾画那圈黑色的纹路,仿佛是要弄清什么似的,描摹得格外细致,额头都要撞上他了,被他点着眉心支开。
“小醉蘑菇,你想对我做什么呢?”
她眯着眼,嘴角弯成一道大大的弧,“相公生得这般白嫩,我着实嘴馋,想舔舔……看是不是甜的。”话未说完,她便张嘴啃上去了。
两道清晰的牙印拓在他肩膀,迷迷糊糊中听他轻哼一声,她便松口去舔,舔完又笑,乐不可支。笑过一阵后,她躺在他臂弯里看雨幕夜色中的荻水,“我真喜欢这里呀。”
他捧起她的脸,“有多喜欢?”
她高扬手臂,手舞足蹈地在空中捞星星,“说不清的喜欢。”
“那我呢?你对我,有多喜欢?”
她扬起头亲亲他的下巴,“比喜欢荻水,还要喜欢。”
雨势愈盛,隐隐有闷雷。
星星点点的灯盏渐次被夜吞噬,唯有一处发着光。
——此灯名为长明,亘古以来守卫荻水,守卫人间与妖界,不曾熄灭。
沈歆依偎在晏方思怀中睡去,晏方思抱着她,倚靠在飘窗墙边,长久地注视那处亮光。
而后,那亮光跳动了一下。
第52章 花火
雨下了一整夜。
沈歆醒来时头痛欲裂,喝下床头一杯水后才感觉好些,迷迷糊糊躺回去。
晏方思还在睡。
他在睡梦中并不安稳,眉头渐渐地蹙起,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结。
她清醒了一些,忍不住屏着呼吸,伸手去碰。她在几道褶皱上按了按,却没能把他眉心熨平。他睡得很沉,沉到沈歆偷偷摸摸靠过去偎进他怀里,也没能弄醒他。
“你梦见什么了呀?”毛茸茸的小脑袋埋进被褥和他臂弯的间隙,她悄声问。没听到回答,她便大着胆子挑开他的衣襟,睁大眼睛细细瞧他胸口蔓延的纹路。
黑色的纹路不仅向外扩展,也同时向内延伸,像是镌刻在他苍白皮肤下的铭文,随血液流动,若隐若现。
之前询问他时都被他草草带过,其实沈歆仍不知那是个什么东西。她觉得自己大概不可能从他口中听到靠谱的答案,索性打算起床后去问问韩夕。正谋划着,脑袋忽然被敲了一下,低醇耳语从头顶上传来:“你这小色蘑菇,是想趁我睡着吃我豆腐呢?”
他的声音比往常更沙哑,下意识带点尚未转醒的慵懒,因此也更具诱惑。
好在沈歆与他朝夕相处,在她夜以继日的努力中,沈歆锻炼出一副厚脸皮,至少敢在他面前信口开河:“反正你整个人都是我的,我想什么时候吃你豆腐就什么时候吃。”
“是是是。”他懒洋洋地挪了个位置,拿下巴刮过她的侧脸,嗓音含糊,“你说得对极了。”
沈歆察觉不对劲,伸出手摸到他的额头,竟然蹭得一掌濡湿黏腻,“你怎么冒了满头的汗?”她紧张起来,捧着他的脸探了又探,果然温度比寻常要高一些。
他慢悠悠摘下她贴在自己脸颊的手,温言间显露疲态,语气却是不以为意:“好像是昨天淋了雨,感冒了,晚上又做了个不好的梦。”
“不好的梦都是与现实相反的,”她急忙说,“你不要慌张。我……我去给你冲包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