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尖酸道:“你李大侠朋友遍天下,成天介溜达着出去玩儿,到处出溜,会朋友下馆子摆阔气,弄点儿什么东西还瞒着我,反头银子不够了,扭头就从我怀里掏,我还得给人家白当乌龟!怎么着,真当你爷爷我傻啊?”
他一把推开李敛的头,“要银子,爷爷我可没有!”
第五十九章
李敛叫他推得歪向一旁, 脸在张和才肩上磕了一下,大叫了一声,跌下去卡半靠在张和才腿间, 半晌没动静。
她大叫出声时张和才就后悔了,待李敛侧身靠下去, 他悔得简直想抽自己两巴掌。
见她没动静, 张和才微张嘴吸了口气,手试探着伸出去, 犹豫半天,战战兢兢飘落在李敛的肩头。
“……七娘?”
他轻轻摇了摇李敛。
“七娘,你好着吗?”
李敛不答话。
张和才以为李敛恼他了,故意不答,思忖了许时,他咬咬牙, 低声怂道:“我……七娘, 我……对不住。”
话刚落, 他立刻又道:“但你说说, 这事儿难道就我不对吗?啊?你自己个儿说, 你这几天成天介的不着家,哪天你在家醒着的时辰过俩小时了?啊?那俩人儿就这么招你吗?招得你一天天儿的不回来?大早晨的我想和你说句话, 洗个脸的功夫, 嘿,扭头人儿就没了, 白天也不见晚上也不见的,你知道我心里这个焦……再者了, 你……你说我算是个甚么玩意儿,想留你?我……你说你, 你要是哪天真不回来了……我上哪儿去——”
话到此,张和才顿了顿,吞咽了一瞬。
他话中的羸弱之盛,仿佛连这一吞咽都在颤抖。
深吸口气,张和才极长地叹息一声,抓过干布巾披在李敛身上,抬手细细爱抚过她濡湿的鬓角。
“七娘,左右全是我的错,求你了,你别恼我。”
话落下去,张和才微低下头。
鬓角上落下他的一吻。
拨湖的长风,洒落的夕阳,谁也没有这一吻那样温柔。
待这一吻起来,张和才才发现一件事:李敛睡着了。
瞪着眼愣了片刻,他咬牙切齿地捶了下地,教她气笑了。
猛一推李敛,张和才尖声道:“李敛!你个烂酒槽子!你给爷爷起来!”
“……嗯……!”
李敛打了个哆嗦,睁开眼翻过身来。
“……啊?”
张和才没好气地道:“起来!别睡这儿,洗个身上屋睡去,回头招了风还得爷爷我伺候你!”
李敛打了个哈欠,迷迷瞪瞪地爬起身,还滑了一跤,张和才连忙扶住她。
“你慢点儿!回头再摔死你!”
李敛咳嗽了几声,扯出一个迷蒙的笑容,认真摇了下头,道:“不、不会的。”
张和才翻了个白眼。他也懒得和醉鬼犟嘴,扶着李敛爬起身,张和才将她带去后方的浴室,烧了壶热水给她兑温,待洗好了便揪她去床榻上早早躺下。
同她合上被,张和才亦脱靴上床,冷着脸道:“闹也闹了,洗也洗了,明儿你李大侠不是还有营生么,赶紧睡。”
李敛迷迷糊糊地咕哝了几声,动几下身子,寻一个舒服的姿势躺了许时,很快侧翻了个身,右手揽住他的颈项,头靠在他肩上,抬脚搭在张和才仰并的双腿间。
张和才刹时浑身一僵。
半晌,他磕磕巴巴地道:“七……七娘……你把腿……你、你的腿……你动一动。”
李敛闭着眼依着他,闻言带着醉息哼了一声,果然听话地动了动腿,将他圈得更紧了。
张和才:“……”
他背上都出汗了,侧头看了眼醺醉的李敛,他喉咙动了动,抬手打算拿她的胳膊下去,手刚碰到李敛的胳膊,后者立刻皱起眉哼了一声。张和才手一顿,片刻又要动作,他捏住李敛的手腕朝上拽,刚使了一分力,李敛立刻又哼了一声。
微抬了抬眼皮,李敛在他耳边轻笑一声,幽幽声息带着打不散逸林杜康的香。
“刚才亲我都没不好意思,现在不好意思了?”
她又道:“哎,你这是头一回主动亲我吧?”
“……”
张和才脸红得都没法看了。
“你——”憋了半晌,他尖声鸭叫:“你个小王八羔砸!你方才既然醒着怎么不告儿我?!”
李敛皱眉:“别吵……。”
张和才浑身上下热成一块刚出锅的年糕,一扭身子,抬手就去推李敛。
“去去去!滚那边儿睡去!别死乞白赖粘着我!”
他胡乱地推,李敛就胡乱地躲,一开始还低低笑,和他耍着玩,后来叫张和才推烦了,李敛使了个小擒拿,两下把张和才侧推朝外,一手缚起他的胳膊按在背后,一手揽着他的腰,腿重新缠上张和才的腿,和他前胸贴后背地躺在了一处。
张和才气得要命,可又打不过她,要真要尥蹶子朝后踢李敛他又不舍得,怄得他在榻上瞎扑腾了半天。
靠在他耳边,李敛轻轻笑道:“老头儿,我放开你了啊,你可别犯贱。”话落她果然放开了手。
但张和才这个人,要他不犯贱,他那个张就得倒过来写。
一得了自由,他二话不说立马扑拉掉李敛的胳膊腿,转回身来。
李敛闭着眼却仿佛能看见,张和才开口正要言语,她立刻道:“你闭嘴。”
“李敛你——”
“闭嘴。”
“你——”
“闭嘴。”
“……”
“……”
“李敛你丫说谁犯贱呢?嗯?”
“……”
他偏要说完这句话,李敛这一回便没叫他闭嘴,她只是闭着目沉着脸,朝里转过身去,背对着张和才。
这回张和才可舒服了。
他睡意全无,片刻的嘴瘾过完了,滔滔悔意铺头盖脸直浇下来。在心里将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张和才后悔得肠子都扭起来,只觉得心口痛如刀绞。
他这是长了个狗脑子吗?多少次了?怎么就他娘的不能长一回记性呢?
沉默了好一阵,他先干笑了两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清清嗓子,谄媚地轻唤了一声:“七娘?”
李敛压根儿就不搭理他。
他又腆着脸笑了两声,抬手小心翼翼地搭了下李敛的肩,李敛猛抬臂朝后一打,给他把手掀了下去。张和才的手在半空僵了僵,又干笑了两声,软软和和地笑道:“七娘,你转过来罢,啊?”
他重新伸手去搭李敛的肩,微使力要把李敛朝这扳,李敛倒是没再掀他的手。
她道:“张和才,你给我滚远点儿。”
“……”
张和才停在那憋了半天,到底也没想出甚么能说的,最后只得悻悻撤过身子,仰躺回去。
他肚子里装着事,心中实在搅得厉害,一夜也没睡好,灯快下了才合眼,两眼一闭一睁,再一扭头,李敛已经不见了,伸手过去,被都是凉的。
张和才大惊而起。
掀被下床,他鞋都没汲,发也没绾,捞了一旁的罩袍套上匆匆推门,赤脚顺着长廊跑过月亮门,跑到园中大喊:“七娘——!七娘——!我的小祖宗啊,七娘——!!!”
园中收拾洒扫的侍从叫他吓了一跳,回头见他这番形貌,忙赶来下礼道:“张老爷,您请早。”
“我早个屁我早!”张和才尖着嗓子劈头便骂:“是你在这儿值夜?见着七娘没有?她今儿个早上晨练了吗?”
侍从温驯答道:“回老爷的话,今日清晨没见着少夫人。”
“没,你没见着?”张和才在原地站了站,“你不是值夜的吗?你到底是不是啊?”
侍从道:“回张老爷话,小的是。”
张和才抬手就给了他一嘴巴。
“那你没见着七娘?!她天天儿早晨起来在这儿耍,人呢?人上哪儿去啦?!”
“……”
侍从叫他打得懵圈,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回话,只捂着脸扑头跪倒下去。
张和才气得抬腿朝他肩膀就是一脚:“滚开!”
侍从教他踹得倒向一旁,战战兢兢抬头窥了他一眼,低告了一声饶,连忙爬走了。张和才现在根本没空理会他,拢拢外袍,他披头散发地在园中转了一圈,末了寻了块假山石地凸处,半倚半坐,向着活水荷塘发起呆来。
赤脚踩着石砖走了几刻钟,张和才的心火早就散了,冷静下来,他想起手中还攥着李敛的身家,就是负气不要他了,银子她总不会不要。思及此他心中彷徨稍歇,心头一碗水不再四处泼洒,只剩涟漪波澜。
慢慢地长叹了口气,张和才两肘撑着双膝,微弯下腰去,将面孔埋进手心。
为何总是如此呢。
他想。
每一回,总是如此。
即便每一回都有一模一样的龃龉,可他难道能保证每一回都等得来,寻得来么。她若哪一回实在乏了,纵身跃回江湖里去,他又上哪再去等一个,寻一个一模一样的李敛与他归家。
再没有了。
大夏三千万莽莽生灵,只有她才是他的七娘。
张和才猛然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扇得狠,巴掌过去,脸上立刻就红了。喘了口气,他反手又给了自己一巴掌,连着扇了十来个,张和才倚坐不住,顺着假山滑下去,低着头曲膝靠坐在地上。
面颊胀痛,乌发遮住了肿起来的两颊,也遮住了光。
顺着发丝看向两腿间的地面,张和才发现几只蝼蚁,蚁很小,一个接一个,随着地上的砖缝慢慢爬过去。看着它们爬向远方的池畔,张和才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