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陪我度过万年,应当明白。”离贞的眼神变得悠远而惝恍。“情动数千年,早已不可收拾。”
“可剑主心中,仍旧不愉快。”
“执念未消。”
“是葛镇之事?”
“此番罪过,必赎之。”离贞缓缓压下了眼睫。“否则,我如何能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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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封焉终于从山崖上走了回来。
他双目泛红,一身凌厉之气,又透着一丝难以压制的颓靡。
他微微压低了下巴,抬眸觑着离贞身边美得不可方物的白发男子。
“师尊,他是何人?”
封焉眸光冷锐,如野兽一般放出警惕。
离贞淡淡地看着碎星:“密不可分之人。”
封焉顿时咬紧了牙关,手指紧握,捏得咔咔作响。
“师尊难道是在……有意逐我离开?”
离贞暗叹一声,看着封焉这般激动又受伤的模样,不忍再故意捉弄他。
“他是我的剑。”
封焉愣了愣,木讷地看着碎星,那不甘与嫉恨瞬间烟消云散。
“什么时候……”有了剑灵?
“回去吧,碎星。”离贞对碎星说道。
碎星点点头回到剑中,离贞平静地看向封焉,轻声问道:“可想好了?”
封焉抬起那双偏执又脆弱的眼,字字清晰道:“师尊,请允我留在宗门求道。”
离贞内心一颤,忽而酸了眼眶。
她当年若少一分固执,多一分将心比心,便会带来全然不同的结局。
前世内心的纠结,在此刻都释然了。
“阿焉……”
离贞抚着封焉的眼角,眸里泛起涟漪。
封焉从未见过师尊这副模样,她卸下坚冰般的寒冷,那双泉水般的眸子里,他的倒影忽隐忽现。
心蓦然跳动,封焉忍不住伸手将离贞揽入怀中,手臂贪婪地缩紧,再顾不上所谓冒犯尊师。
“师尊,这一刻我等了好久……我莫不是在做梦!”
离贞垂着眸,鼻间萦绕着封焉淡淡的气息,她冷静地说道:“你便是在做梦。”
封焉眼底异光闪烁。
“若当真是梦,我可否奢求更多。”
离贞的手轻轻按在封焉胸前,蓦地将其推开。
“你该醒了,封焉。”
一句话如咒语一般回荡在封焉脑海,封焉呆愣地望着离贞,仿佛觉得她越离越远,而自身则穿越山海,历经轮回之后,再度站在了女子的面前。
“阿贞……”
封焉于迷蒙之中下意识唤道,忽然双目一凝,回过神来,惊惶地打量着面色不动如山的女子,恍惚道:“还是师尊……?你究竟是谁?”
他仿佛还处于混乱之中,分不清幻境与现实。
离贞目光温凉,平静地唤了声:“阿焉。”
封焉张了张口,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她转而又勾了勾唇角,略带一分嘲弄说道:“居然被困在这种幻境中,真不像你。”
封焉顿时一眨眼,喃喃道:“是阿贞。”
离贞笑得讳莫如深。
封焉的神情并不轻松。他凝视着离贞的眼,低声道:“你都想起来了?”
离贞维持着淡淡的疏离,看着封焉一言不发。
封焉忽然慌了。
他无比想抱住离贞求她不去计较前世之事,却又因她觉醒了寂宵子的记忆而不敢作出不敬之举,最终只能手足无措地呆在离贞面前。
离贞将他焦躁又惊慌的模样看在眼底,心中已漫出一片怜悯。
“还记得方才的梦么?”
封焉怔了怔,回想方才那短暂的温存,他犹疑道:“……那不是梦?”
离贞轻启朱唇:“那是寂宵子真正的内心。”
封焉眼睫忽颤:“你说什么?”
离贞抿唇片刻,缓缓说道:“你害怕我忆起过去,是因前世寂宵子待你极尽淡漠,冷酷无情。”
“可你却不知,寂宵子因你终日难眠,自困宫中泪浸妆台,以致心魔猖狂,最后不得不弃命重生。”
封焉内心猛地一震,如同没入了水中,久久混沌难明。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离贞,琥珀般的眸子颤动不止。
“不可能。”他矢口否认。
“那绝非我的师尊。”
“你自然不信,因为寂宵子从未对你表露半分。他人眼中,她是不可一世的诛魔剑尊、万众敬仰的英雄,可那位剑尊事实上,却是一位固执的胆小之辈。”
“有关你的种种,她选择逃避。直到她困囿于心魔,她依旧选择了逃避。”
离贞眯起了眼,目光惝恍哀恸。
“她以轮回镜封印自身一切,归于婴幼之体,又分出魂魄藏匿于储魂晶中,以防夭折之患。”
“所以你应当明白了……”
离贞专注地看着封焉,眼中五味杂陈。
“我并非寂宵子转世,我便是寂宵子。”
封焉沉默地望着离贞许久,僵硬的眼眶涩得发红。
轮回镜,不入轮回,但成轮回。
储魂晶,储得一魂,留得一命。
寂宵子行事还真是谨慎周到。
他蓦地发出一声笑,面色却无奈凄凉。
“我终究还是被你骗了啊,师尊。上元界众生,都被你骗了。”
“就连剑骨山诸位,都以为我于大战中重伤,于宗门中命陨。”离贞叹了一声,闭上了眼。“就连我,都被自己蒙骗半生。”
背后的男子轻轻拥住了她,他的额头埋在她的肩上,微微发烫。
“若我能早些知晓师尊的心意,我又怎会选择与师尊为敌。”
“你是赤魔仅剩的太初魔族,这便注定你无法永远安稳于仙道。”离贞道。
“至少……不会故意挑衅三大陆,惹师尊生气。”封焉的手臂缩紧了一分,眼神也愈发坚定。
“再也不会了。”
离贞静静地靠在封焉怀中,没有再将其推开。
数千年恍如一梦,缠如乱麻的线终于解开,便忍不住心潮涌动。
她解脱了,封焉亦然。
魔门赤霄殿的首领修行仙道之因,修真界中无人知晓。
离贞却明白,那是因为寂宵子曾将阿焉领入仙门时,曾对他叮嘱:“你须坚行此道,始终如一。”
纵使踏上尊位,心中爱恨交织,阿焉始终记得这句话。
甚至他以“封”姓冠名,意图封存过往,也永远忘不了。
那是一切的开端。
“阿焉以后,还是唤我阿贞吧。”离贞轻声说道。
“师尊……阿贞不会怪我冒犯?”封焉内心欣喜,却又下意识小心翼翼,仿佛被吓怕了一般。
离贞淡淡一笑,“你冒犯尊师,还在少数么?”
她手中出现一叠写满字迹的泛黄的纸页,封焉看清楚上面的笔记,便浑身僵硬。
“你还真是记仇之人,我曾对你的责罚,事无巨细都记载其中。”
“不,阿贞误会了,这并非是我记仇……”
封焉面上掠过一丝窘迫,他略微垂首,低声道:“这是我对自己的告诫。”
离贞眼中浮现讶然。
“你曾说,我从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更不知自己有错。”封焉注视着那落于上方的稚嫩笔记。“我便将受罚之事都写下来,记住不再去犯,便不会惹你生气。”
“所以这几百页罪过,条条不同。”离贞微微睁大了眼,诧异道。“犯错出这么多花样,也不失为一种本事。在这方面,你可谓天赋异禀。”
封焉:“……”
离贞轻轻扬手,那些纸张飞散于天,化作烟尘。
“师父未尽的教导之责,便由道侣来接替吧。”
封焉呆然站立在吹拂的白色烟尘之中,镜一般的眸子如石击湖面,悄然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