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过多地宣扬迁坟之事,但值此人心浮动之机,消息还是传了出去、
十六年而已,当年的亲历者本还没有死完,从前迫于太上皇的淫威敢怒不敢言,此时便似打翻了匣子,城中一时流言纷纷,。
对此,京兆府抓了几个带头的拉去含元殿下打了板子,事情才稍稍消停了。
嬴衍又开始着手准备为那未曾谋面的岳父平反之事,由言官上书,称裴以琛虽为戾太子妹夫妻兄,但实则并未参与戾太子谋反一事,嬴衍于是顺理成章地将文书发往刑部,命刑部重审当年旧事。
他所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事关国家承继,能为她父亲平反已是冒险,永远也不可能告诉世人以全部真相。
——
时光飞逝,永昭元年的最后一个月就在人心惶惶中来临。
嬴衍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据探子来报,定国公及其次子薛鸣已进入凉州境内,已与凉州总管叱云成搭上了线。
没有确凿的证据,朝廷自不可能打草惊蛇地找叱云成要人,只向全国下发通缉令,严命各州搜寻,不得隐瞒。
朝中,大理寺对于薛崇的审理已近结束,所做过的恶,一桩桩一件件,大到策划冬至日的谋反,小到卖官鬻爵控制朝廷,全都写在了状纸里,堆了几口大箱。
但其中最令人震撼的则是来自新科状元周沐的一封上书,书中陈词激烈,慷慨激昂地上告薛氏兄弟当年在凉州为害皇帝而制造匪乱草菅人命、致使村中丧命五十余人之事,满朝震动。
至此,薛崇的死罪,已无可驳议。
嬴衍判了死刑,夷族,家中子弟年十五以上皆斩首,女眷则没入教坊,唯其妻郑氏因已和离而免之。
原本,薛玚还有个年仅七岁的稚子薛琸,然在薛崇发动叛变前就已被薛玚带走,下落未明,也只好不了了之。
此时距离新帝登基刚好一年,赫赫公府如鸟兽散,时人不由感慨世事无常。
但也是在永昭元年的最后一天,那随薛氏父子消失已久的原永安县主薛姮,回到了洛阳。
“诸位公卿还漏了一项罪名。”她对前来捉人的苍龙卫道,“这最后一项,就由我自己来说。”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修)
原来,薛姮在秦州与父兄分离,趁乱逃出北上的队伍独自步行去了附近的天水郡,请求郡守将她捉回洛阳。
定国公实也不想带这个便宜女儿走,是薛崇临去前特意嘱咐了弟弟。因而薛姮消失后,薛鸣心忧如焚,定国公却只是抱怨了几句,假意派了个人去寻就挟次子匆匆启程了。
山水迢迢,薛姮如愿被送进宫面见皇后的那一天,正是腊八。
脚底的血泡和身上荆棘划出的伤痕都已愈合,衣裳亦已换过了,新妆靓饰,唯独面容较从前憔悴许多。
“姮姮!”
得知好友回来,岑樱在青芝的搀扶之下焦急出殿,却险些被自己的裙子绊倒。薛姮忙和白薇一起扶住了她。
“不碍事的。”岑樱笑着道,神情且悲且喜,“你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薛姮亦红了眼圈,笑着点点头:“嗯,我回来了。”
“樱樱已经有了小宝宝?”她看着好友微微显怀的肚子。
岑樱有些难为情,点点头,又小声地道:“等宝宝出生,我叫她认你做干娘好不好?”
“这可怎么行。”一旁的青芝笑着插言,“殿下不是说要让小皇子认奴婢做干娘吗?已经认了一个了,怎能再认,难道殿下想要赖掉?”
“哎呀你真是的,叫小宝宝认两个干娘不就好了吗?”岑樱娇嗔着,视线扫过白薇,又补充,“唔,三个也可以,还有白薇姐姐呢……”
白薇依旧面无表情,青芝却是忍俊不禁:“殿下肯一视同仁自然好,不过哪有一个孩子认三个干娘的呢,依奴婢看,殿下不如给陛下生三个小皇子,这样我们三个就都能做干娘了。殿下意下如何?”
“哪能生三个啊,我又不是花花……”岑樱娇娇地抱怨。
花花是周小萝家养的那只怀孕的母猫,已经平安产下了四五只小猫,是故有此一说。
又很郁闷地想。生孩子那样疼,她才不会再给他生孩子呢,何况他还骗了她那么久……
她这一句逗得宫人们捧腹大笑,薛姮眸子里亦浮了些清浅笑意,心想,看见樱樱平安,她就放心了。
她会回来,就是听说了冬至当日皇后深受刺激险些流产之事,实在放心不下。
再者,跟过去的自己做个道别,尔后浪迹天涯,再不要回洛阳。
——
夜里薛姮陪岑樱歇在她从前住过的春芳殿,两人还如当初同睡一张榻上,薛姮柔声问:“樱樱是不是和陛下闹别扭了?”
她看得出,这半日以来,樱樱皆是强颜欢笑。想来,还是因为冬至那日的事。
岑樱闷闷点头,明显沮丧。薛姮又问:“为什么呢,陛下那么喜欢你……”
“他喜欢我吗?”岑樱手指绞着胸前的束带,“他若是真的喜欢我,就不会骗我这么久,明明知道他和我隔着血海深仇,却什么也不告诉我,又究竟把我当什么呢……”
往事惨烈,薛姮亦是心中难受,却又似乎没有伤怀的资格。她道:“可那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陛下是陛下,太上皇是太上皇,他们做的孽,不该让陛下来承担啊。”
“再说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后人除了弥补,还能怎样呢?我听说陛下已为裴伯父平了反……你也应该往前看才是。”
她字字句句好不温柔,岑樱却是听得心间酸涩:“那他也不该骗我……他什么都瞒着我,我和他养的一只小猫小狗又有什么分别。”
“陛下毕竟是陛下,他是天子,太傅们会教他如何□□治国,却不会教他怎样爱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有些地方做的不好,也是情理之中啊。这不正说明陛下在你之前不曾有过别的女子,他自始至终都只属于你一个人啊。”
“况且……不怕樱樱笑话,你觉得陛下待你还不够好,在我眼里,却是羡慕得很。”薛姮苦笑。
陛下终究是爱樱樱的,或许只是不得方法而已。而自己呢,却才没有得到过爱情。
“姮姮……”知道触及了她的伤心处,岑樱一下子慌乱起来,手足无措。
她只能小声地劝道:“……他也快死了,你不要怕,以后有我在,再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薛姮勉强笑了笑,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所以啊,你就不要想那么多了。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但是陛下喜欢你,他有在为你变好啊。这还不够吗?”
“既然彼此喜欢,为什么不好好地在一起呢。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们已经有孩子了,一切都要往前看啊……”
……
春芳殿里二人秉烛夜谈的时候,徽猷殿中,嬴衍也并没有睡着。
他尚在处理政事,这些天,为了能陪伴孕中的妻子,一些不算紧急的公事都拖到了夜间来处理,常常是子时过半才睡下,次日清晨卯时便要起身。
静寂里御笔走在奏章上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梁喜弓着腰轻声走进来:“陛下,仙居殿那边请您过去。”
“什么事?”他眼也未抬,依旧专注于手里的奏章。
老宦官的声音愈发战栗:“说是,说是太上皇后悬了梁,想请您过去看看呢……”
纸上的御笔停了一刻,但也仅仅只一刻耳。嬴衍冷嗤一声:“由她去吧。”
略想了想,又嘱咐:“去告诉太上皇后,请她好好回忆一下,朕上次离去前,都说了些什么。”
“若她执意搞这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朕就将京兆苏氏送进来,让她把假戏成真。”
梁喜尴尬地连声应喏,连忙打发了人去仙居殿回禀。烛案之下,嬴衍仍在批阅奏章,自始至终也未抬头。
他还是稚子时母亲就爱对着太上皇耍这些招数,后来学聪明了,知道什么是以退为进了,才消停了。
想不到如今又故技重施,且将施展对象换作了他。
看在她生了他的份上,他没再追究她加害妻子的事,若她再执迷不悟,他也不介意用苏氏的血让她清醒。
——
次日,岑樱坐在书案旁,看着那对碎掉的镯子发呆。
说来也奇,冬至以前,她日日梦见母亲。可从冬至之后,镯子碎了,她也再没能在梦里见到母亲。
她很想知道母亲生前的事,想知道自己的生父生母究竟是怎样的人,可姮姮也好、青芝也好,都对她的父母相知甚少。
而事发的那些年,高阳公主与谢姑母都不在京中。思来想去,除却太上皇本人,这宫中也唯有苏皇后知道一些了。
她叹一声气,最终决定去苏皇后处走一趟:“去仙居殿吧。”
除却生父生母的事,她也想知道,为什么她们那么恨她。要一次次地伤害她,伤害她的孩子。
才走至仙居殿的宫门却撞见梁喜,他正立在深红宫门下训两个小宦官,瞧见她来,满面堆笑:“皇后殿下,您怎么来了。”
岑樱便有些犹豫地望了望殿里:“他在?”
“可不是吗。”梁喜无奈地答,“太上皇后今儿早上真悬了梁,陛下身为人子,无论如何也得来看看啊。”
他知岑樱不喜,想尽力为主子回寰。岑樱倒也没反驳,犹豫了一瞬,慢慢走近了那座金碧辉煌的大殿。
殿里,苏皇后犹然在与儿子争吵,哭着控诉他的不孝:“……你把我杀了吧,整天把我关在这儿,是不是下一步就该一杯毒酒赐死了?既然如此,我死给你看还不好吗?”
“为了一个女人,你非要把我们逼死才满意吗?我当初为什么会生下你这样的儿子,我为什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她声嘶力竭地哭闹着,状似疯妇,哭喊声中夹杂着许多瓷器碎裂的东西,间或又传来长乐公主哭泣的讨饶声,请求兄长宽恕母亲。
殿中却始终没有传来嬴衍的声音,最终,苏后疯魔般地咒骂出声:“你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不死在凉州?早知会像今日这般生不如死,当初,就该把你溺毙在池子里!又焉会有今日!”
槛窗之下,岑樱手攀着那扇轩窗,背后也不禁升起一股寒气。
她知道他和他父母关系不好,却不曾想,是坏到了如此地步。
从前虽听青芝说过,苏后为了陷害崔太妃争宠、曾在嬴衍幼时将他扔进池子,险些令他发高烧死去。但终究未曾亲眼得见,并不十分感触。
直至今日。
直至今日,她才算真正明了了姮姮和高阳姑母所言、为何不能将他和他的父母视作一个整体来看待。
苏后何尝是将他当作儿子看待,即便是陌生人,也做不出这等绝情之事,说出这等灭绝人性之话。何况她还是他的母亲……
她脑海中盘旋的都是苏后方才切齿痛恨的咒骂,彻底地茫然无助,怅然欲离。
却是晚了一步。殿中响起恭送天子的行礼声,她还不及避闪,便被阴沉着脸从殿中走出的丈夫打了个照面,瞧见是她,他十分诧异:“樱樱?”
“你怎么来了?”
说着,便要过来扶她。
她脸上的同情与伤怀都还未及敛去,岑樱忙转过身子,一时之间竟有些慌乱:“没什么,只是随便走走,听见里头争吵来瞧瞧热闹。”
“不是来找你的……”她又补充。
欲盖弥彰的一句。嬴衍看着她微红了一圈的眼,微微一怔。
母亲的那些话他早已习惯,也不会因之而产生半点情绪。只是被妻子听到,到底是有些丢人的,脸上微赧:“我送你回去。”
两人还是什么话也没有,只在夜间就寝时,岑樱辗转反侧,还是问出了那个自白日起便一直困扰她的问题:“她为什么会这样说你呀。”
“仙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