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耀瑄站在落地窗前,垂眸向下看。马路旁有一对年轻的情侣,学生打扮。两人正在斑马线的尽头等红灯,女生忽然侧身弯腰,对着男生说了什么。男生怔了一下,伸出手摸了摸女生的头。
距离太远,他并没有看清他们脸上的表情。但是,他可以想象。
因为两个月前,他在咖啡馆里看到霍耀庭对珂悦做了同样的动作。
他一直是旁观者。
这是他的宿命。这是他的原罪。
他转身走回办公桌旁,打开第二个抽屉。一个棕色的丝绒盒子,里面躺着一枚一元硬币。
霍耀瑄被带进霍家的那一年,他刚要过五岁的生日。离开阿婆那间逼仄的小平房,叶倩倩把他带到了泽城。踏进霍家大门之前,叶倩倩嘱咐他留在院子里等她,霍耀瑄乖乖点头。
五岁的他,跟这位称作母亲的女人并不熟悉,却知道他应该听她的话。因为阿婆说过,如果他不听话,没有人会喜欢他。他不仅要听母亲的话,将来也要听父亲的话。
霍耀瑄说他没有父亲。
阿婆说他很快就会有了。
在那个只有电视里才会出现的美丽花园里,他第一眼见到的不是他的父亲,而是珂悦。那天,她梳着漂亮的麻花辫,穿着明黄色的碎花裙子。她坐在大树地下的藤椅上,却不是很安。黑色的皮鞋踮着地面,她仰起脖子,望向那所高大房子的某扇窗户。
她整个人看上去都很干净,是阿婆口中城里的孩子,是跟他不同的孩子。
他盯了她很久,她才看过来。视线对上的那一刻,她吓了一跳,小手拍着胸前的小碎花。
“你是谁?” 她问。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没有跟城里的孩子说过话,也没有向别人介绍过自己。
她的目光向下移,看到了他脚上那双乌黑的拖鞋。
他原本是不懂什么叫羞耻的。在阿婆那里,大家都是这样的。可是当他看到她脚上那双比雪还白的袜子时,他觉得自己的脸颊烫了起来。
他很想离开这里。
她没有嘲笑他。
“你是耀庭哥哥的朋友吧。”她自顾自地给他的身份下了定义。
“你过来坐,我也在等他,他说今天可以一起出去玩。”
她热情地跑过去帮他把另一张藤椅从桌子下移出来。见他没有动,又自然地过来把他拉过去,然后自己跳上了原先那张藤椅。
“坐吧。他很慢,我们还要等很久呢。” 她看了一眼窗户,失望地说。
“…你经常来这里吗?” 他问。
“当然,我每天都来!” 她骄傲地回答,“我是耀庭哥哥最好的朋友。”
朋友。
她说了两遍朋友。
他想,他也有朋友。阿婆后院的乌鸡是他的好朋友,隔壁家的大黄也是他的朋友。他原先也有很多朋友,只是他们都去上幼儿园了。只有他,阿婆说他不能在那里上幼儿园。
“你的话好少,你平时都玩什么呢?我跟耀庭哥哥打算去公园坐摇摇车。”她从裙子口袋里摸出两枚硬币,在他眼前晃了晃。
“我要坐两次,你呢?”
“…我没有。” 他没有硬币。阿婆说,那不是小孩子可以动的东西。
她瞪大了眼睛。
她在打量他,他知道。从他们下了那辆车子开始,旁边就有很多人在打量他。她也一样。
“好吧,” 她深呼吸了一下,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她把一枚硬币塞进他手里。“我可以分你一次。” 她说。
他很惊讶地看着她。
“只能分你一次,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坐摇摇车了。” 她说。
他没有去坐那次摇摇车,她大概也没有。
因为他被带进了那所高大的房子,也见到了她口中的“耀庭哥哥”。
那个和她一样干净的城里孩子。
“霍总,董事长在2号会议室等您,说要聊一下股权——” 秘书小方拿着笔记本走进来,看到他的时候迟疑了片刻。
他漠然地关上盒子。
“你继续说。”
“是这样,霍总。董事长要问您封锐股权转赠的事情。”小方说。
他深吸了一口气,在转椅上坐下。“封锐不归董事长管。”
“可是…” 小方面露难色,“董事长对您打算赠予珂小姐股份这件事很生气。”
“我知道。”
“那…”
霍耀瑄终于露出了他平时的那种笑容。“我会处理的,你下去吧。”
小方还想说些什么,但霍耀瑄的视线已经移向别处,他只好点头退出去。
霍成邦的担心是多余的。
因为珂悦已经在昨天拒绝了她,她拒绝在协议上签字。
“霍耀瑄,珂楚的股份我会从你手上回来。你送的,我不要。” 她说得很坚决。
那如果是那一枚硬币呢?
如果把那枚硬币还给她,她会回忆起曾经对他的善意吗?他只是希望回馈她的善意罢了。
可他没有问。他不想连那枚硬币都失去。
进入霍家以后,他也变成了城里的孩子。有干净的衣服,时髦的球鞋,还有很多他从未想象过的玩具和书本。叶倩倩告诉他,这一切来之不易,他要学会如何守住。她告诉他,要改掉所有在小平房的坏习惯,做一个像霍耀庭那样的继承人。她说,他是他的敌人。
那个名字和他只相差一个字的,珂悦的朋友。
那个沉默的、真正的霍家孩子。
从小到大,霍耀瑄从来都没有羡慕过霍耀庭,霍耀庭有的,他一样会得到。从小时候的玩具、球鞋,到后来的成绩、资源,他没有输过。
除了珂悦。
唯独珂悦。
“我帮你解决掉赵可然,你离开霍耀庭怎么样?” 她拒绝协议的那一天,他还问了这个问题。
“解决?” 她几乎笑了,“你以为拍黑帮片吗?现在是法治社会。”
他抿唇不语。
“你可别发疯。” 她终究还是有一点担心。
他没有疯。
如果他疯了,他会在这里把她带走,关在某个霍耀庭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尽管这个念头的确曾经出现在他脑海里。
“霍耀瑄,我们这次平静地说再见吧。” 她说。
她要走了。
“我还记得,在你出国之前,我泼了你一杯酒。我向你道歉。”她说。
“我记得我说过,我不接受你的道歉。”
“好吧。但是我想道歉,我并不讨厌你,霍耀瑄。”她深吸一口气,看向了他的眼睛。
他的心忽然裂开了一个口子。
“或许你说得对,时机很重要。如果我更早地认识你,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但这样的假设没有任何意义。就像去假设如果当年被领养的人不是我,而是赵可然。我不愿做这样的假设,所以你也不要这样去假设。” 她说。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做不到。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
霍耀瑄从回忆中抬头,扫了一眼手表,重新望向窗外。太阳的光线正被地面吞噬,她的飞机也即将离开泽城的土地。
直到太阳的最后一抹余晖隐入黑暗,他的世界也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