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唯剩了彼此。
“所以,你呆在这作甚?”秋日落叶潇潇,李慕立在夕阳余晖中,半嗔半怒,“难得我早回来,竟到这来寻你。”
“多余的地方!”他臂弯里挂了件披风,也不待她言语,直接将人裹上抱走了。
“花了我好多银子的!”裴朝露从他怀里钻出脑袋,有些委屈道。
这人竟不理她,面沉如水。
“那要不,腾出两间,给涵儿吧。寝殿,书房……再拆掉两间,给他做个院子,习武练剑,成吗?”
李慕眉眼冰霜一层层化开,抑制着疯狂向上的嘴角,瞥过头道,“还算像话!”
*
只是涵儿,到底没有住入这齐王府的西稍间。八岁的孩子,本就早熟,已有了自己的想法。
且非常成熟,不容反驳。
兴德三十一年秋,太子李禹因叛国通敌、陷七万将士枉死,明正典刑。
死前,想见昔日发妻。
裴朝露拒而不见,只让儿子带去了几句话,“出嫁时,想过要好好过日子。裴氏阖族,亦真心想要辅佐。”
“所以,孤没有输给你。阿昙真心想要同我好过。”李禹尚在东宫中,望着来此的涵儿和李慕,“孤还胜过你不少,孤有后嗣。你呢,你什么也没有!”
李慕低眉叹息,抬眸颔首,“最初的最初,我便是一无所有。”
“最后的最后,我还有阿昙,还有涵儿。”
李慕握了握孩子臂膀,孩子冲他会心地笑。
“这是我的儿子!”李禹见此状,仿若这两人才是你父子,不由狂怒起来,然片刻倒也静了下来,蔑视道,“你这性子,孤了解你,再不会有妻妾了。阿昙那副身子大抵也不能再生养了,你同涵儿处得这般融洽,孤看着欣慰得很。你登大宝,来日传位,不还是要给孤的儿子吗?”
“涵儿是涵儿,你是你……”
“自然不会!”涵儿开了口,打断李慕的话。
“你、你会说话?”李禹有些震惊道。
“对,很久前就能说了。”涵儿平静道,“装着不会说,是不想然您太过关注我,这样我就能多和阿娘在一起。”
“你的儿子不会继承李氏皇位。”话至此处,极快的速度,涵儿袖中匕露出,竟是削了自己发冠,断了三千烦恼丝,转身向李慕跪下。
“叔父如今摄政,请为皇长孙李涵除名李家宗室。为报昔年多番救命之恩,许我入僧武卒,永守边地,护您疆土。”
“孽子……”李禹上来欲要抓过涵儿,被李慕一把制住推开了。
“既是除名,自也无需留姓。我想随母姓,俗家便姓裴。”涵儿眼神坚毅而从容,确实和裴朝露一般无二,只转首望向怒意起伏的李禹,含泪笑道,“今日起,天家李氏,凡尘俗世,都不会再有皇长孙李涵。”
“你无子,无后。”
“我,是阿娘一个人的孩子!”
第81章 生离别 吾皇万岁。
裴朝露在齐王府见到涵儿时, 眼前有一阵晕眩,呼吸都急促起来。李慕上前扶住她,尚被她瞪了眼。
孩子削了发, 脱了玉革袍服,着一身缁衣站在她面前。将前头那些话,不紧不慢道来。
到最后,他恭谨跪下, 问,“阿娘, 我俗家姓裴成吗?”
裴朝露被扶着坐在榻上缓了半晌, 转眼便也想明白了。
这未必不是一条好的出路。
李禹犯得那等罪行, 涵儿身在宗室,难免尴尬。便是眼下随着自己待在这齐王府里,养在李慕膝下, 这二人自然是乐得开怀。
但是,连她自己都未必能长久留下。
便是李慕不说,她也多少能感知道,西北道那八地高门必是挤破脑袋想要送新人入王府,占一席之地。
而她,是做不到同人共侍一夫的。
当年在敦煌郡守府, 定安老侯爷亦同她分析过来日局势。
他道,“若按此局势发展,他日太子落败,齐王上位,齐王妃已被定下,齐王府后院或者更高处的后院,这八地高门皆会抢占。即便裴氏昭雪, 昔年荣光亦是黄鹤一去不复返,哪比得了这厢从龙的新贵!”
彼时齐王妃定的是阴庄华,八地高门尚且虎视眈眈。如今阴庄华退出,却又同二哥交好。
他们容得了阴裴两家结亲,又岂能再容下自己独占李慕!
“阿昙——”李慕见她尤自愣神,不由出声唤道。
“好了,你们先斩后奏,我还能说什么。”裴朝露转了神色,只睨了涵儿一眼,“想入裴姓,且问你舅父去,我又不是裴氏的家主!”
涵儿闻言,眉宇方舒展开来,同对面的李慕相视而笑。
“就不该让涵儿整日同你在一起。”裴朝露拂袖起身,推开李慕自个回去房中,“都学些了什么东西!”
堂中,一大一小两人,皆默声不敢言语。
*
十月初,修葺一新的司徒府重新挂匾开府。裴朝露自然回去。
原本李慕让她在府中等他,带着涵儿三人一道去。
然而,李慕前脚去宣政殿,后脚裴朝露便回了司徒府。
没有和他同行。
涵儿向裴朝清提了那要求,裴朝清自没有不许的,道,“这亦算添丁之喜,今日双喜临门。”
“再添一喜吧!”裴朝露立在自小长大的府中,看如今人烟稀少,寂寥冷清。
诚如定安老侯爷说言,昔日繁华,亦是一去不复返。
“二哥,你该成家了!”她抬起一双漂亮的桃花目,眸光闪着晶莹的光。
裴朝清抚她清瘦面庞,红着眼道,“再等等!”
“两情相悦的事,为何要等?”裴朝露握上兄长的手,拢在掌心,“阴家姑娘二十又一了,过了年,她便二十又二。便是她愿意等,我们又如何好蹉跎人家的年华?”
“华儿说,若无她胞妹那镯子……”裴朝清眼神暗了暗,“她不知如何面对你,如今帮着一起缓一缓,她也能少些歉疚!”
阴裴两族结亲,未来皇后再是裴氏女,帝王后宫空置,如此哪还有西北高门的出路?
“阿昙,我们再等等吧。”
“两回事!”裴朝露摇了摇头,瞪了兄长一眼,“她是她,阴萧若是阴萧若。好好一个伶俐的姑娘,定是你自个拖着时日,人家方才顺着你的意思!”
“择个日子,成婚吧。”
“添点喜事,让我高兴高兴,也让阿爹阿爹泉下放心。”裴朝露回望司徒府,“多些人声和欢笑,热闹些。”
裴朝露来的早,稍坐了片刻,便回了齐王府。
李慕来时,正好同她错过。他坐在正桌座上,应付前来敬酒的宾客,面色却不甚好看。
裴朝清看了他两回,推他回了府。
上马车前,李慕回首问,“阿昙可说了些什么?”
裴朝清道,“我们兄妹叙旧,闲聊家话!”。
李慕顿了顿,握上他臂膀,冷锐面容露出两分真心的笑,“听她的,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裴朝清一时不语。
李慕掀帘上车,落座后,掀了窗口帘子,“二哥,你成婚吧。”
这日回府后,李慕一晚没话。
十月深秋,夜里已经有了寒气。
他从上元早春至如今,大半年的时间里,因同西北道高门闹僵开始,神经便一直紧绷。
因大郢朝中久无新君,上月里,西北边地上,龟兹再度来犯,已经开战。虽被驻守的僧武卒一时大退。但他总是劳心,僧武卒亦伤亡不少,却龟兹隐隐有再度来犯的心思。
如此,忧心劳神中,这厢稍有寒气一逼,旧疾便发作起来。
咳疾厉害,胸口刀伤又闷又钝,扯得他浑身发疼。
他怕扰到裴朝露,便起身去了外头,咳完回来,见人还是方才模样,不曾被闹醒,遂松了口气,悄声上榻。
结果,未几身后细软的臂膀便缠上来,面庞贴在他后背,紧紧抱住了他。
“阿昙,我身上占着寒气!”想要扳开她,却没能撬开。
“那你还出去,想冻死我吗?”裴朝露贴得更紧些,用自己仅有的一点热气温暖他,“二哥大婚,我随你同行。不气了,好不好?”
她用两排贝齿磨他后背肩胛骨,搂在前头的手伸进他衣襟,摸上旧日伤口,片刻又滑到别处。
李慕本是涩意翻涌,最后又只得忍着一身灼热拍开她的手。
“夫人,改日成吗?”李慕翻过身去,将她拢在怀中,吻她额角眼眸。
“成!”她亲过他锋锐喉结,往他怀里缩了缩。
“你要是再咳,别去外头。”裴朝露蹭着他,“我给你喂水喝。”
“好!”他应她,拍着她单薄的背脊,哄她入睡。
未几,这人呼吸便匀了。
*
天气愈寒,又至年关。
如今李济安迁去上阳宫,已然有名无实。而李慕虽还在齐王爵位上,但俨然是无冕君主。
宫中按惯例,自有大小宴会无数。即便李慕让六局削去了些许,然还是有腊八、小年、除夕、开元,元宵等七八处同天地共享的合宫宫宴是要存着的。
他便也未再要求删减,如常出席主宴。
腊八和除夕两处,他唤了裴朝露同行。
屋中地笼烧的暖烘烘的,裴朝露却还是裹着雀裘靠在临窗的榻上,忘外头纷飞的大雪。
“太冷了,郎君!”雀裘襟口的风毛又厚又密,拥着她一张稍稍养出一点血色的素白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