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五月, 天热起来。
乐水居后头那方水塘迎来送往,鸟虫聒噪,巴掌大的荷叶从藕根生发出来, 碧青翠绿, 比翡翠雕的还透彻干净。
杜若睁眼就披着李玙的外袍跑出去看。
人跪在鹅颈椅上,抻出脑袋探身。
重重累累卷着嫩边儿的荷叶在触手可及处往风里摇颤,晶莹的露珠朝叶心滚, 几颗绿豆融汇成珍珠, 叶子就托不住了, 一低头甩到池中。
李玙站在后头憾声连连。
“本王这马屁又拍到马腿上了,才叫重砌前头院子的墙,给你爬玫瑰, 这又看上芙蕖了?怎么办, 搬到湖边连廊去睡?倒也好,三更天鸦没鹊静的, 咱们两个弄出什么动静来, 都只有鱼知道。”
杜若咬着下唇软软解释。
“殿下自小看惯了, 不稀奇,妾家里没有池塘, 曲江池年年游人如织,妾去看时,够得着的都叫人摘光了。”
李玙不大信。
“人家摘花, 谁跟你似的专看叶子, 底下还有鱼呢,你往前伸伸?”
杜若尽力试了下。
“够不着, 没看见鱼。”
“那我拽着你?”李玙走过来, 手隔着袖子环住她腰肢。
杜若忙低头检查衣裳。
这一阵海桐实在忙, 里里外外扛着,顾不上盯她,晚间进来回事儿,一见面就咬牙皱眉,骂她又忘了放下袖子系好纽子。
杜若天性散漫轻俏,才热起来就换下细绢,改穿轻飘盈透的双丝绫。
莲子红的窄袖小衫上勾边绣了两只品蓝大蝴蝶,把浮艳压住,剩下俏丽,可是双丝绫太薄,有透出肌肤的嫌疑,所以方才跑出来时随手抓了李玙的鸦青外袍。
李玙的东西向来隆重的大大方方,亦是精致的逾越所需,家常一挂袍子,亦有三道镶边两重缀锦。
可是在杜若身上就不合衬了。
杜若的美适宜收藏在内宅揉捏把玩,上不得大场面,压不住阵脚,稳重的衣裳总显得她骤然老实起来,让人想上手揉捏。
“不要。”
杜若遗憾的收回身子靠住椅背坐着。
鸦青在背光处黑压压的,独有一截子浅碧色裤腿漏在外头,然后是将好能被握住的细小脚踝,和银环。
李玙喉头颤动,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杜若蹬着脚遥想上回偶然一见的大池子,满是遗憾。
“还有两个月才开花……这么几棵能有几朵?郯王府里真是接天莲叶。”
杜若回头,李玙刚好来得及调开视线。
他有一双美妙的眼睛,眼线长,眼尾微微上翘,眼皮儿特别深,组合成一道意味深长的弧度。
当他盯着人看的时候,明晃晃不容回避的笑意像煮沸的牛乳满溢出来,简直叫杜若招架不住。
“龙池荷花也多,从前圣人登基前,那里叫做五王宅,圣人兄弟五个一处住,听闻风光也是出名儿的,曲江上人多口杂,宗室都爱去五王宅看荷花。”
“哦……”
郯王府兴许还有再去的机会,兴庆宫就别想了。
杜若嘟着嘴,至于曲江,人来人往,李玙身份贵重,怎好陪她抛头露面?
李玙慢踱几步,偶然兴起,俯身在高几琴上拨了几个音,虽是随手为之,却尽得‘温、劲、松、透’四字之妙。
杜若琴艺平平,但是很懂藏拙之道,闲闲问。
“殿下这把琴是四川来的?”
“此话怎讲?”
“妾前日翻看殿下的藏书,有一本四川雷威所著《云烟过眼录》,自述他遇到大风雷天,会独自前往峨眉山,酣饮大醉之后,著蓑笠入深松中,听其声连绵悠扬者伐之,斫以为琴,妙过于桐。可见妙手高艺,不必拘泥于成法。”
李玙嗯了一声,并不答话,拂去琴身上几片落叶花瓣,坐正身子,垂手低抚琴弦。只听铮铮几声,音韵悠扬悦耳,甚是中正平和,引得池边一只白鹭把头侧过来呆呆瞧着。
杜若便住了口,凝神细听。
流水潺潺,鸟啼阵阵,飞叶入潭,落花成咏,世间万事万物都不及身边檀郎偶然真情流露,抖搂满身伪装,宁和而隽永的神色。
杜若心道:都说曲动听者心,其实亦可见作曲之人心中所想。
时事急转直下,他倒是稳得住呢。
正想着,忽听琴音转做锵锵切切,尽显激昂杀伐之意。
杜若心旌摇曳,既惊且愁,忍不住起身要走。李玙姿态未动,琴声却又是一变,骤然接上一段叮叮当当清脆欢快如铜铃的小调。
杜若转脸瞧向李玙,只见他神色如常,两手压住琴弦。
“昨儿宫里热闹,阿翁在明德门前打人板子,叫了一宫的内侍陪着看,听说打的血肉横飞,扶下来就剩半口气儿了。”
杜若啊了一声。
“头先打过果儿,所以被惠妃娘娘打发来咱们府里,反给殿下送了个好帮手。这回打的又是谁?”
李玙眉眼弯了弯。
“你不认得他,你阿耶必是认得的,就是从前主管‘花鸟使’的王洛卿,后头得罪惠妃给打发到洛阳去了。这阵子听闻找门路摸回来,又往宫里塞人呢。”
杜若听岔了他的意思,瞄了一眼,羞答答道。
“哦,办这样差事的奴婢不正当讨圣人喜欢么?怎么反而挨打?咱们府里倒缺这么个人,崔长史办事老到,就是人太板正些,虑不到这么周全。如今宫里不知哪位娘娘主事,既然圣人厌了他,不如妾请王妃写一道帖子,把人调来好了。”
李玙顿觉冤枉。
“……本王几时要这种人伺候了?”
杜若乖巧地低一低头,“殿下,食色性也,并非过错啊。”
李玙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该你管的不管,本王房里的事儿不劳你伸手。”
杜若奇道,“那殿下提这个人做什么?”
“……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玙从没觉得对杜若说话这般对牛弹琴过,大感头痛。
“前几日吴娘子还说,想送元娘和二娘去韦家读书,说你样样都好,有气度有学问。哼!本王就不该应了她。瞧瞧英芙,再瞧瞧你,你们那学里的师傅怕也没几斤几两重。”
他这通无名火发的莫名其妙,杜若也有些来气。
——怎么?
为人娘子,或是妾侍,还非得吃醋不可?
师傅交代的很明白,拿捏男人的心思是一回事,要照管内宅琐事,可万万不能把醋缸架在头顶上,缚手缚脚,什么事也办不成。
譬如李玙,分明是个惯于拈花惹草的,这么些个亲王,独他后宅最热闹,难道指望他有了她,往后就不纳新人了?
有功夫起这种无稽的念头,杜若情愿周周全全把他服侍好。
杜若瞪眼。
“殿下有话就好好吩咐,那王洛卿挨了打,殿下是要打点吗?妾遣人送礼送药。还是要如何?”
李玙默然,半刻后气呼呼拍向琴弦,震出一串凌乱的徽羽宫商,吓得那白听了半日琴曲的白鹭振翅高飞,逃到半空还不满的呀呀叫。
李玙长吁短叹。
“诶,古人诚不我欺,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杜若跟着叹气。
“妾也不知道今日说错了哪一句。”
李玙无奈,耐着性子与她分说。
“圣人多情,御极多年来无一日能离了醇酒妇人,从前极盛之时,妃嫔争风吃醋无日不有,甚或偶尔一夜御两妇人。也就是惠妃专宠后,才借着迁宫,把其他妃嫔丢在大明宫没带出来。可是自从惠妃去了,你算算日子,快五个月了,还没有封赏过新宠。照规制,倘若有宫女承恩,至少要封个才人、尚宫,尤其圣人枕边空虚,极易趁虚而入的。本王先还以为,恐怕是宫里那些圣人瞧不上,所以默许王洛卿回来招揽新秀。万没想到,他推荐了几百个小娘子进宫面圣,竟一个都没能入眼。”
杜若听到‘一夜御两妇人’已羞得面红耳赤,侧身欲躲,可是听李玙接下来口气肃然,倒不好走开。
“……历来多情之人最是情重,圣人阅尽春色仍然独独钟情于娘娘,恐怕一时之间也难找到替代之人罢。”
“情分上自然如此。可是你不晓得,男人嘛,空几个月实在难捱的紧,女人倒是耐得住寂寞。”
杜若听得这等直白无耻之语,顿时脸黑如锅底,心想这厮顺着杆儿就往上爬,没完没了绕着枕席之事咂摸,且还是自家亲爹的枕席。
——当真是有什么毛病?!
李玙沉在思绪里偶一抬头,就看见杜若蹙着眉极之矜持不屑的表情,可是颈窝、手肘、脚踝一览无余,春色荡漾而不自知,当下起了捉狭之心,举步靠近,伸手到她耳后绕住一缕软发缠在指上,指尖蹭在她脸颊上摩了摩,眼看着杜若耳垂发烫,颤着睫毛就往后头缩。
这鬼丫头,回回胡乱施为,撩起人的火就跑,却是不管怎么灭。
李玙眼眸越深,忽然手指停下,换作嘴唇含住她耳珠,用舌尖绕圈打了个转,然后用力啜了一口,身下美人顿时僵直坐起,整个人都绷紧了。
李玙舔了一会儿,垂眼瞧她颈窝往下全无遮掩的美妙风光,放开她笑道。
“就是这个滋味儿,本王尝过以后可熬不住再等五个月。不知二娘如何?”
“你……”
杜若气喘吁吁,眼眸定定瞧着他,简直就要窒息。
大清早!
他竟会这般直接,就在院子里……
跟肌肤相亲带来的震荡比,她从前竟然会怕直视他的眼睛?!
杜若一颗心狂乱得要破腔而出,忽然想起海桐的叮咛,一手掩住领口一手压在膝盖上,惊恐万状地拱起背,就像处于防御状态的猫。
“二娘上回胆子很大的。”李玙伸手勾住她没有掩蔽的下巴。
“那时还敢问,本王收用过的女人可会杀?来,再问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