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景致, 妾这几日在各处佛寺游览,实在是大开眼界。”
杜若与仆固娘子相对跪坐,面前各摆着一张宽大的矮几, 上头有酒有肉, 最显眼的果然是一盘白嫩鲜活,尚带粉嫩的鲈脍,用新鲜紫苏、萝卜及樱桃做红绿白三色装饰镶边摆设。
生食鱼肉最要紧要趁新鲜, 冰冻到位, 口感最佳。
可是仆固娘子食不甘味, 只顾着喝酒,没怎么动筷子。
“照大伯娘的眼光,长安比起西北如何呢?”
仆固娘子豪爽的持筷指点江山。
“长安庭院看起来风光秀美, 颇具匠心, 其实嘛,不过是人力穿凿, 仿自然而为, 远不如我们大漠, 苦虽苦矣,山川河岳, 逾千年而不改。”
“想来大伯娘祖辈世居灵武,对故土山川极有感情吧。”
仆固娘子怔了怔,摇头直言。
“二娘子大概以为, 譬如妾郎君那样, 祖居长安却迁至西北,是自甘堕落吧?其实回纥人从前住在草原上, 又住过天山脚下, 西北那几千几万里地界儿, 都走过,并没有在哪里安家。后头你们太宗皇帝攻打突厥,我们罗葛菩萨倾慕太宗英雄,在马鬃山率领五千骑兵大破突厥十万狼骑,威震漠北,得了皇帝册封。再后头,你们那个妇人娘子做皇帝,京里闹得乱七八糟,顾不上辖制边地,凉州都督欺负人,逼得我们叛唐北归,重投突厥门下。可惜呀,这一二年突厥人发了疯,十年换了九个可汗,咱们回纥部索性杀了他们白眉可汗,重新投入唐军。”
“啊……”
杜若对这一大篇‘反复无常’的剧情不知道如何评价。
那个什么罗葛菩萨倾慕太宗,甘愿投入唐军,便该世代忠诚不二,才是伟男子、真丈夫,怎么能说叛就判呢?需知臣子对国家的忠诚,即便则天皇后篡位登基又如何,不还有圣人拨乱反正吗?
仆固娘子抿嘴一笑,亲昵地伸根手指往她肋窝戳了戳。
“你大伯父当初听到我说这些,神情与你一模一样。心里明明不赞成极了,嘴上只闷着不响。其实有什么要紧?草原上的部落,爱惜的只有□□的马而已,听说哪里有粮食丝帛可以抢,就风驰电卷冲去抢了来。倘若遇见守卫强悍,攻不进去,说逃就逃,不像你们唐人,打了败仗就垂头丧气,满心羞惭。”
“对了,我记得太宗皇帝所著《大唐创业起居注》里有好大一篇专写回纥,说‘逐水草为居室,以羊马为军粮’。我不大懂,专门圈出来等着请教王爷。”
她好奇的问。
“回纥人世世代代都不盖房子吗?我倒觉得定居极有好处,唐人胜过回纥。”
杜若十指纤纤,点在案几上,像市井商贩讨价还价。
“唐人讲究一族一姓抱团取暖。部落动辄数百上千人为群体,虽有亲缘关系,且朝暮相伴,毕竟不及唐人亲厚,因为我们彼此都是极近的血亲——阿耶提起大伯父,替他养妻活儿亦可。这种情谊,我想大伯父待我们姐弟也是一样的。”
仆固娘子顿时语塞。
杜若笑了笑,“大伯娘今日因何而来?”
仆固娘子低头重看一遍基本未动的菜蔬,揶揄地笑了。
“呵,二娘还是年轻,沉不住气,不肯容妾把饭菜吃完。”
“大伯娘谈兴正浓,照理不应打断,不过天快黑了,待王爷回来,大伯娘是长辈,同席原本无妨。”
杜若起身踱步到窗前,拿起高几上摞着的一叠干净巾帕抹了抹唇,自斟一杯热茶饮下,才胸有成竹的转过身继续。
“不过,若儿担心大伯娘今日要说的话,并不想王爷知道。”
“郎君所言果然不假!”
仆固娘子满脸欣喜,笑着赞叹。
“杜家出了一个二娘子,真真起复有望!妾今日来,必有所获。”
——必有所获?
杜若听出一点不太对头的味道,小心打量她。
一想到前番杜有涯上门时遮遮掩掩,勉强应付追问,仆固娘子却引而不发,故作玄虚,诚意欠缺许多,她就深深不安。
是什么让他们的态度截然改变,只是亲王能够给予妾侍亲眷的寻常恩惠吗?
“唐人总是把家事处理的十分复杂。其实照我们回纥部的惯例,男人死了,他弟弟娶嫂子为妻,或是女人死了,男人续娶小姨子,都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可是你阿耶与阿娘两个读书人,为个过门前就夭亡的姑娘别别扭扭大半辈子,一个念着郎君当初心悦的是姐姐;另一个百般的讨好,反而生分。”
杜若大惊失色。
从小她就觉得爷娘的关系有些奇怪。
说相敬如宾呢,偶尔仿佛又有那么一丝旖旎;可要说情投意合,阿耶身边从没断过服侍人。后来阿娘讲出韦家惨案,杜若心有余悸之外,倒是明白了阿娘心结何在。
可是这样机要秘闻,大伯父怎能向一个番邦女子全盘托出呢?!
“大伯父如此信任大伯娘。其实阿耶多年来尽力庇护阿娘,论迹不论心,阿娘也应当信任阿耶的。”
仆固娘子看着杜若清亮的眸子,将牙一咬,膝行至杜若身前,两个膝盖头碰着她裙角,双手搭在她胳膊上,摆出依依归附的姿态。
“二娘子,妾今日来,是想代郎君,并妾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全家五口一并投入二娘门下,与二娘共同进退!”
杜若倏然抬头,惊讶的不能自抑,却没说出推拒谦恭之词,甚至没来得及推开仆固娘子的手臂,反而急着追问。
“这,大伯母,是婉华姐姐出了什么事吗?”
仆固娘子近距离看着她真心关怀的神情,心头软软的,不觉放低了声。
“郎君说,吾家有难,二娘子必不会袖手旁观。”
杜若以为仆固娘子会哇的一声哭出来,再讲难处,没想到她只是略睐了睐窗外,就把眼泪压下去,镇定的起身与杜若对面相视。
“婉华的夫君不是妾替她挑的,乃是现任朔方行军大总管牛仙客,命她嫁于姚崇之孙姚闳,并以此为由常驻长安,方便为他刺探京中动向。郎君没有受牛仙客胁迫,而是曾得他恩遇,决意报答。不止郎君,妾全家多年来深受牛仙客照拂,婉华身在军中,一应物资供给不亚于关中寻常富户,亦有婢女侍候左右。姚闳出身清贵,年轻俊朗,在牛仙客门下做判官,与郎君亦多有往来。当初牛仙客提出这门婚事,不光郎君喜出望外,就连婉华也是十分愿意的。”
杜若狐疑道,“可是,大伯娘却觉得大大不妥?”
仆固娘子苦笑着摇头。
“妾从前并不觉得。直至去岁婉华出阁,妾才生出疑心。杜姓确是大姓,可是听郎君讲起二叔的境遇,妾才知道京中世族高姓,并非各个都有美好前程。姚闳门第高贵,胜出郎君许多,怎会单单因为婉华姓杜,就低头求娶呢?婉华生在朔方,再养的娇贵,与京中女子也不可相提并论。来之前,妾只隐隐怀着这般揣测,今日见了二娘子姿容,便更是确定。妾深恨一时叫风沙迷了眼睛,把女儿送进狼窝。”
叫仆固娘子陡然意识到不对的,分明不是什么阿耶的境遇,而是杜若被送进王府做妾的安排。
久在京中,娶韦氏女,任职东宫的杜有邻尚且如此,更何况早就叛出杜家,藉藉无名,只能依附于牛仙客,妻族毫无背景的杜有涯。
长安世家之间频繁变化的高低关系,盘根错节的裙带连接,对回纥人来说,是太复杂了。
不过,要说这桩婚事有问题?
杜若皱眉想了想,似乎也并无可疑之处,遂絮絮安慰她。
“婉华姐姐远嫁,大伯娘胡思乱想罢。姚相爷历任三朝宰相,有清除张易之兄弟,还政于中宗的大功劳,在圣人手里亦力主实行新政,整顿吏治,风评极佳,无论政绩还是资历,我朝无人能相提并论,门第确实不凡。自他故去后,家中子弟应当都能出仕做官。这个姚闳,不知是哪一支系的,兴许偶然见过婉华姐姐,心生爱慕呢?”
然而仆固娘子分外固执。
“不!妾能挽弓御马,能识别野兽行迹,妾就是觉得姚闳有问题。”
“方才大伯娘说,牛仙客安排婚事,是为叫她住在京中?那姚闳呢,难道牛仙客也为他安排了一个京中的职位?”
“姚闳办完婚事,就丢下婉华回到朔方去了。”
杜若听到这句,脸色倏然阴沉下来,满面寒霜的望向仆固娘子。
“婉华姐姐初来乍到,一个人都不认得,能有何用场?大伯母口口声声向我求援,却不肯据实已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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