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答非所问。
“……那晚天象也怪得很, 月亮发红,胀满满的半个,臣在府里瞧着, 就知道娘娘要不好。”
李隆基登时打了个寒颤。
两兄弟心意相通, 很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雕栏玉砌的所在,每隔三步就列着一盏比人高的硕大九连枝铜灯,照得室内金光灿烂, 更兼满堂朱紫, 称颂之声不绝于耳。该是富贵喜庆的气氛, 可是照他们两人看来,眼前只有墨墨黑的世界,墨墨黑的现实。
李隆基阴沉沉地目光扫过来, 庆幸当初顾虑骊珠的眼泪, 没有处死大哥,不然今日有谁能与他一起凭吊?
——有谁配?
李成器直截了当的问。
“究竟是谁害了娘娘?圣人广有天下, 竟不肯赏她一个公道吗?!那这个帝位, 你夺去作甚?”
骊珠的死疑窦重重, 李隆基早料到大哥要借机指责,根本不跟他啰嗦, 望着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顺嘴闲话。
“去岁朕连着办了几桩喜事,嫁了女儿, 娶了媳妇, 还添丁进口,多生了几个孙子。大哥府里仿佛没什么动静?朕瞧着你的儿媳妇们也都不曾来, 罪过罪过, 今夜该当团圆的, 几个侄子坐在这里,白为朕耽搁了。”
众人轰然一笑,咸宜才从外头进来,红着脸接话。
“圣人这话说的,女儿与堂兄们都没法儿做人了。要团圆几时不能团圆,非赶着今夜吗?既是千秋节,正正经经陪圣人玩一夜才是道理。”
李隆基捻须而笑,眼望着坐在咸宜身侧,低眉顺眼唯恐引起注意的杨洄。
“你自然只能陪着朕。可阿洄是外男,不好进宫找你,独今夜能瞧瞧媳妇儿。你在宫里也住了大半年了,难道朕叫你们夫妻常年分离吗?明日你就家去罢。”
咸宜怔了怔,十分的不愿意,却不敢再多生事端,只得点头道是。
李隆基又道,“遗珠还小,离不得你身边,待大点儿,送她回来,朕亲自教她读书习字。”
咸宜大喜过望,忙离座跪拜谢恩。
她却没察觉,李成器的目光已经从李隆基转移到她身上,隐隐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继而悲痛欲绝的侧开脸。
一时众人胡乱议论些家事。
宫婢重又换了暖酒,正说着闲话,忽听楼外传来呜咽笛声,时断时续,音量虽细,却因声调高绝,悠悠荡荡盖过喧闹的锣鼓,直钻到李隆基耳朵里。
“好笛音!”
李隆基击节赞叹,“去!瞧瞧外头是谁?”
诸人面面相觑。
花萼相辉楼紧贴着兴庆宫的宫墙,是对着宫外十余丈宽的南北大道修的,这个时刻早已关闭坊门,大道上唯有金吾卫往来巡逻,断断不会有人。
李隆基有了几分酒,不疑有他,命人速去取一支紫玉萧来相合。
几十位音声人或站或坐,闻言皆放下乐器侧耳静听。
其时明月清风,天空地静,夜风习习,月色溶溶。那笛声若隐若现,若远若近,与李隆基互为知音,和合不同,所吹曲韵雅致,能令人心动神疑。
李隆基高兴起来,向李成器笑道,“此女的笛子吹得比大哥不相上下,当宣召入宫侍奉朕。”
李成器不语,其余诸人也都屏住呼吸不敢笑语。
李隆基合了一阵,渐渐觉得不大对劲儿,遂停下箫声聆听,果然笛声也就停止,只余音袅袅不绝。
李隆基再吹,不见笛声响起,却倏然有人长叹。
诸人明明都听见了,皆毛发悚然,不敢吭声。
李隆基怒从心底起,浓眉一扬,厉声叱问。
“是谁胆敢在朕面前装神弄鬼?!”
连问几声,无人应答。
李隆基脸上终于变了颜色。
咸宜道,“大约另有亲贵才告罪离了宴席,走在外头道儿上,一时忘情吹奏,也未可知。”
李隆基的酒已吓醒一半,瞪眼斥责。
“胡说,长安亲贵今夜皆在朕的席上,其余未曾露面的,不是抱病便是离京,即便有人装病,谁敢在外头胡闹?况且金吾卫来回巡视,一时酒醉,也不会容他卖弄许久。”
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风声入室,转瞬刮过墙根,恍惚又叹息数声。再看楼外月色,亦是淡淡带红,不似先前明朗,倒仿佛血月。
众人毛发倒竖,但连咸宜都受了斥责,谁还敢逆龙鳞,因此都默默不语,独李成器淡然开口。
“圣人早些安歇吧,酒喝多了容易胡思乱想。”
李隆基摊开手掌,望住紫玉萧半晌,忽然明白过来,垂头落下两滴清泪,再勉强坐了一会儿,便叫人都散了。
李成器迟迟未起身,候得旁人都去了,方才慢慢饮下一杯冷酒,摇着头道,“骊珠终究想着的是你,才吹笛与你相合。若是挂念我,当吹箫与我相合。”
原来李成器擅笛,李隆基擅萧,当初都曾与骊珠合奏,只是这一句当初,说的已是三十年前了。
——————
乐水居。
杜若听李玙讲起这桩怪事,尤其是圣人举止失常,有些替惠妃感动,只问。
“为何各位亲王、嗣王都不带正妃赴宴?难道各个家里都有调三斡四的美妾,闹得夫妻不和?”
李玙失笑,伸手拉她入怀。
“这么喜欢埋汰自己?”
杜若垂着眼把两手捧在身前对手指。
“本来就是嘛,凡事要讲先来后到,妾是比两位姐姐都来得晚啊。”
绝口不提身份差距,只说先后,是她身为爱人的骄傲。
李玙十分明白,温和的扬起嘴角,也不屑于许些空洞的诺言,可是他的笑容皎洁而纯粹,分明是说‘你等着我’。
“旁人不肯带么,恐怕是娘子懒怠去席上奉承圣人。至于阿瑁,呵呵……若儿,即便你肯去,我也不愿意带你去露脸的。”
“啊?”
杜若眨了眨眼,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李玙的笑声带着揶揄自嘲,忽然问,“若儿,往后我要是死了,阿璘还肯娶你,你嫁不嫁?”
杜若立时噤声。
好端端说别人的事,怎么翻起陈年旧账了?
她支吾半晌,耍起赖来。
“两位王爷仗势欺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妾肯不肯的有什么要紧。”
李玙似笑非笑的望着她,眼里迷醉金灿。
“二娘子当年那张拜帖可是明晃晃的写着‘芍药承春宠,何曾羡牡丹’这般糜艳词句,叫本王如何拒绝?如何舍得放你去嫁阿璘?”
杜若涨红了脸强辩。
“那张帖子是写给永王的!谁知道殿下会截胡?那句话的意思是说,永王册立正妃如果为难,小星之位,妾也安之若素……”
“哦,既然小星亦可,本王不比阿璘强吗?”
李玙两手合抱杜若纤细的腰肢,紧紧揽在怀里揉搓。
“二娘子这话分明是对本王说的。阿璘敬你爱你,哪里舍得你做小星?二娘别嘴硬,你明知道送茶花的是阿璘,送芍药的才是本王,所以独把芍药留下,茶花丢在后门口任由街坊捡走。二娘子爱煞本王,从初见那日,可是?”
杜若一味挣扎。
“妾说不是!殿下为什么要死?”
“……有你,我不舍得死。”
李玙脉脉一笑。
“不过阿瑁对圣人的防备,比我不少,却是难对付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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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天杜若欲往寿王府上瞧杨玉,先打发合谷送帖子问方便否。
不多时合谷没来回话,却是果儿走了来。
杜若歪着靠在鹅颈椅上,手里攥着几朵嫣红玫瑰,正把花蕊扯下来一丝丝往池水里扔,惹得那些鱼儿上上下下的吐泡泡。
见是果儿,杜若笼住衣衫,坐直身子一本正经地问。
“中贵人怎么来了?王爷今夜不回来?”
“不是。”
果儿的目光在她琥珀色的裙子上打了个旋儿,随即望向廊柱,语气怅惘。
“王爷在永王府下棋,夜里必定回来的。奴婢来,是想说一桩闲话。”
自从上回海桐多嘱咐了他几句,果儿在杜若面前的神气就变了许多,不再是指手画脚耀武扬威的关怀,转而换做公事公办口气。
杜若心念一动。
果儿面貌寻常,年纪不大,气度却颇稳重摄人,在她认得的内侍里头,独果儿有些瞬间瞧着不像是个阉人,甚至隐隐有些锋芒。
既然李玙重用他,杜若也不能不看重,甚至于有些话李玙不能对她说出口,反倒要从果儿身上打听。
杜若因此打定主意格外笼络果儿,只怕他心高气傲,不愿受妇人辖制。
没想到海桐一出手就成绩斐然,如今他谦恭臣服的姿态,杜若满意极了。
她随手把残花丢进水里,走近几步。
夜色还浅近,盈盈一钩在天,把她纤细的身影拉得越发悠长,有种回味曲折的韵致。
果儿颤着脚往后退,低低念了声,“杜娘子……”
“中贵人请示下。”
“奴婢不敢。”
这个用词太客气了,果儿眼角一颤,紧张地舔了舔唇。
“奴婢斗胆……问杜娘子一句话,杜娘子知不知道,寿王妃杨玉并非弘农杨氏出身?”
这个话题出乎杜若的意料。
惠妃指鹿为马,在亲贵之间传为笑谈,个中细节栩栩如生,仿佛传播八卦之人就卧底在飞仙殿,亲耳听闻惠妃与寿王如何交涉。
可是,毕竟牵扯宗室,以果儿甚至杜若的身份公然提及,都十分不妥当。
杜若抿唇不语,只是狐疑的审视着他。
后院没有安装灯架,铃兰提着一盏灯笼走来,见两个人站在黢黑地里,面对面说话,一时不敢近前。
暖融融的火光从灯笼口上倾泻出来,照亮了杜若的脸,像朵幽幽的白牡丹。
果儿头都没回,指挥她。
“请铃兰姐姐避一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