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儿心疼我, 不止身前境遇,还有身后名节。”
杜若听出他语调里的怅惘情致,那是一个小心翼翼的人在所得甚多时对幸运的感恩。
杜若抬眼追问他的决断。
李玙在她手上压了压, 动作柔情满满, 但口气硬朗。
“帝王盖棺定论皆以政绩,则天皇后得位手段更令人不齿,那又如何?连她都有立无字碑, 任人评说的心胸, 我怎能畏首畏尾裹足不前?圣人前半生英明果决, 如今昏庸懒散,只知收权推责,如果没有人从旁掣肘制衡, 晚年必会犯下大错。我正当盛年, 定能胜他一筹。”
李玙道,“此计甚妙, 然施展处全在内帷, 还需娘子多多周全。至于杨氏入宫以后的恩宠待遇, 不论能否谋得圣恩,我与娘子皆当一力为她托底, 且宫中尚有我可用之人,请娘子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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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宅。
赶着九月授衣假那十五天的最后一天,杜蘅终于打点好全部行装, 借着海桐领来的八个壮劳力押着十来辆车, 浩浩荡荡带着全家人搬进开化坊新宅。
据晚上满头大汗回到王府的海桐说,杜有邻一见到那扇崭新的乌头门, 就满含热泪, 低吟一句‘我可算没堕了祖宗的威名!’, 撇下韦氏和孩子们,跨过门槛,一进进检阅宅院,时而对着夯土墙念念有词,时而对着才移栽的石榴树长吁短叹。
杜若想象那副酸唧唧的场面,不由得轻笑摇头。
“房子盖了好几个月,阿耶都不曾去看看吗?”
“奴婢请了老郎官几回,他都说等全周备了再细瞧,倒是大姑爷陪着元娘子去过几趟,有些地方还是照大姑爷意思改的。至于帘幕、水缸、坐褥、摆件等等,是和元娘子商量着采买。因怕眼下思虑不及或是有折损的,过后元娘子不好意思开口,样样都多备了两成。”
“办得好。”
杜若赞许,“姐夫怎么说?”
按规制,五品官住宅不能超过一坊的六十四分之一,所以占地最多只能有十亩,分做五进略紧张,四进刚好宽宽松松。
果儿踏勘过地方,最终选了这座开化坊东北角的空地,一来杜若回家方便,二来地块三十余年前曾经人修缮过,花木苍翠葱郁,颇可造景。
“大姑爷能说什么?干使唤罢了,又不用他掏银子,又不用他跑腿办事儿。堪舆师傅在跟前的时候,说起六角亭子改七角,他听得津津有味儿,具体要去数窗格子的数目,他背着手就走开了,可会挑活儿呢。”
柳绩总是这样眼高手低。
杜若唇边的笑容有些凝滞,海桐忙道,“不过这一向大姑爷待元娘子好多了,跨门槛还记得回身扶一把。外人瞧着都觉得他们恩爱得紧呢。”
杜若念声佛号。
海桐续下去。
“这回地方宽裕,不过果儿说还是低调为要,所以前头大门、二门、中堂,以及后头的果蔬园、杂院、马厩等,都修得朴素,唯有作为正寝的北堂,以及东西两堂用文柏为梁柱,木有香气,可令一室芬芳。”
“东西两堂怎么分派的?”
“东堂地方大,套着两个院子,中间点缀亭子、楼阁。说是一堂,其实分两堂也成。不过刚好有一线河道穿过,硬加院墙怕破坏了景致,所以元娘子说就这么着。靠北堂近的那个地方大,有三面建筑,元娘子住了。远些那个带着一口井,独一排排房,分了一个套间一个次间,就留着给娘子回家住。”
“很妥当,往后思晦娶亲,西堂独在一处,新娘子舒坦些。再者我就算回去,也没有留下过夜的道理,有个地方更衣理妆就成了。”
“说起小郎君——”
海桐不禁莞尔,“娘子猜猜,咱们家乔迁新居,招待的第一位客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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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化坊,杜宅。
宽敞明亮的北堂高高挂着牌匾,那字是杜有邻亲手题的‘耕读传家’,因此杜蘅吩咐新采买的婢女们唤此处‘耕读堂’。
八个才挽起双环的小丫头子整整齐齐站了两排,互相看着,懵懂点头应是,心里记下乱七八糟的三个字:根肚汤。
韦氏坐在堂上一望便知她们一知半解,摇着羽扇道,“罢了罢了,平日墨书没事,教教她们认字才成。”
杜有邻也道,“我家仕宦读书人家,祖上何等煊赫?头几年顾不及就罢了,如今既然兴旺起来,下人仆妇也当识文断字。不过,你身边怎能短了墨书?不如请个落第家贫,回不得乡的举子罢。每日上门一个时辰,内院丫头,外院寿喜、福喜几个,都学学,往后往来无白丁,待人接物,处处都是学问。”
他一眼扫到柳绩,没说话,冷冷跳了过去。
杜蘅瞧出柳绩不自在,忙应和。
“阿耶说的很是,不过有些事儿,还是家里人办才放心。阿耶从前相与的那位内廷中贵人王郎官,这一阵又走动起来了,不如带上柳郎一道?”
杜有邻一怔,捻着胡子硬邦邦怼回来。
“就怕贤婿嫌老头子聊天闷!”
他转过身指点柳绩。
“不是我说嘴,贤婿生的一表人才,行事又周到大方,说是武将,换身袍衫穿上,比儒生还斯文俊朗,走到哪里都惹长辈喜欢。唯独嘴上太生硬,上回我那同僚不过与你搭话几句闲话罢了,才问到你阿姐婚事如何,你便把脸一甩,扬长而去,叫我如何下的来台?你这般任性,哪位叔叔伯伯敢提携你?”
柳绩早知道这件事会被他挂在嘴上念叨,昂首道,“岳丈明理,自然赞同小婿维护阿姐,譬如往后思晦被人堵在太学门口问东问西,难道也要好好好是是是的与人敷衍吗?”
原来是柳绩长姊嫁与幽州武将为妾,偶然提起来,柳绩觉得面上无光罢了。
杜有邻先还没转过弯,后头想明白了便心头冒火,梗着脖子反驳。
“思晦怎会相同?思晦还小,再过三五年必能挣个出身,到时候谁敢在他面前胡说八道?那些人确实心怀歹意,憎人有笑人无,寻条缝子就钻,专想看你的笑话。难道我心里不是向着你,向着你阿姐?可是贤婿呀,忍一时风平浪静,叫人提两句怎么了,非得时时处处昂着脑袋做人吗?从前我在东宫受的腌臜气,比这些可厉害多了!你就是面皮薄,经不得事儿。”
杜有邻这套车轱辘话,仿佛今日杜家成就,全在于他能忍气吞声一击而中。
别说柳绩,就连杜蘅听得也耳朵起茧,夫妻俩对视一眼,互相鼓励能忍则忍,待到终于结束,杜蘅忙不迭起身,看柳绩还坐着出神。
“险些忘了……今日思晦要回来吃午饭,郎君陪我去厨下转转,百孙院虽然富贵,有些吃食究竟是自家的口味好。”
“啊,思晦要回来啊!”
柳绩面上浮起笑意,显见得与这位小舅子相处的不错。
“前番他还念叨要吃咸鱼蒸肉饼,这样简陋物事,想来那处是吃不上。走,我陪你瞧瞧去。”
夫妻俩手牵着手走了。
韦氏便依依规劝杜有邻。
“究竟不是亲生的,长篇大论能免则免。再说,你也不能太看人下菜碟儿,方才那话多难听,思晦为何就不同呢?”
“还用我再说明白些?思晦在小王爷面前得脸,并不靠若儿的裙带,是他自家有本事,自然与我这硬头女婿不同。唉,早知道两个机灵的都要出去,独留阿蘅伴着咱俩养老,这个女婿我也当认真挑挑。你说说这人,油盐不进!往后两个小的越走越高,独老大默默无闻,他不羞,我都替他羞死了!”
“才叫你少说几句。”
“女婿虽不是亲生,爷娘早逝,家门无人,唯一有个姐姐还在幽州,我不看顾他,谁看顾他?我不教导他,他几时能懂事?”
杜有邻越说越来劲。
“这些日子我想穿了,王爷就算步步高升,我究竟不是正头岳丈,不好太得脸,不然把韦家放在哪里?若儿眼明心亮,定然也做如此想。再说我的官职如何,于杜家又不要紧,就在此处熬到致仕就罢了。”
韦氏无奈。
人一闲下来,待惯的地方也能挑出刺儿来,更何况杜有邻看柳绩,本来就诸多不满。也幸亏柳绩是大女婿,倘若当初由着杜若代姐出嫁,眼下杜有邻只怕使出浑身解数,也要闹到她和离。
“……就算要教导儿郎,也当背地里说去,当着他娘子的面儿总不好看。况且你瞧阿蘅维护他的模样,难道为了教女婿,反把女儿得罪了?你容忍他些!女婿是不上进,人还是好的。前番思晦提了一句手痒想骑马,他领着往城外转了大半天。这么实心眼子的女婿可不容易找。”
杜有邻重重嗯了一声。
“也是,若儿嫁的那个,到如今还不曾敬我一杯女婿酒。”
——愈发不知道天高地厚!
韦氏没好气儿,转念一想,难得杜有邻待柳绩还有几分真性情,不似对自家三个孩子虚伪客套,索性丢开手不与他分辨。
穿堂风带一丝凉意,杜有邻眯着眼睛自言自语,很是遗憾。
“年关将近,今年吾家未曾添丁,无人来向我磕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