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阳升起又落下,眨眼就过了五天。
寺庙里僧人们训戒着小沙弥需自力更生,凡事亲历亲为。但也知其大都年幼,无论是经文还是杂役是他们能承受的。
五天之后正是两天的休息日。道静看着有些沙弥被山下的农户领走,有些没父母的就被各自的师尊领往山峰。
寂无看着两人,正待将这两人领往自己的山峰。道静皱眉,她明明是有父母的。为什么要和那些没有父母的小光头一样?
寂无没心思关注两个小沙弥的心情, 正带了两人下去。却见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几十个小沙弥却安静下来,个个睁大眼珠子看着寺院外。
寂无双耳轻动,听到有轻细的脚步声传来。他传身看去。只见踏着夕阳余辉行来两人,走在前面的是一二十余许的妇人。
那妇人一身兰布碎花布衫,云鬓轻挽,只斜插一只柳叶半旧银钗。打扮异常素净。然而她春笋手展舒如嫩玉,薄唇不涂朱丹而染微红。眉若远山黛,眼似秋波清。逶迤而来,似脚踏华锦,淡淡含笑,若山风凉透心弦。举手投足间,威严自生,气度天成。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只觉这个身材高挑的妇人就这样漫不经心走来,却似脚踏风云,身带贵气,没来由给了他一种压力。想了想,他微露诧色。想他寂无,纵然只是青山寺一杂役僧人,却也有三十年寺庙苦修之功,当得佛法精深,如今怎会如此不堪,竟对一个凡间妇人生了怯意。
寂无稳了稳心神,走出寺门,双手合什,挡了妇人就要踏进寺门的动作。
那妇人挑眉站定,合什还礼, 看到了立于身后站着的道隐道静,忽转颜而笑,还朝两人眨了眨眼,看向身前老僧,她温声道:“高僧有礼了。妇人正是来接自家孩儿的。”
寂无一征,顺着妇人的视线看去。道隐早就咧笑而笑显然异常得开心。见寂无看来,立时蹦跳着向妇人扑来。那妇人张开手,一把将道隐抱住,开心的抱着转了两圈,哈哈大笑,笑声朗爽,透着股洒脱。
将道隐放下,看着仰头巴巴看着她的道静。妇人双眼微弯,微俯身,一把便将道静举了起来,一脸温和,笑道:“来,让娘亲看看。长高了些。也胖了些。不错。”
道静看着这妇人。她的母后。在皇宫的时候,她以为她很讨厌她。可是今天看到她笑盈盈向她走来。突然觉得好开心。原来她并没有以为的那样讨厌她啊。
道静看着自己的娘亲,忍不住心底的委屈,“娘亲,你怎么才来啊。我,我……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还以为我惹了娘亲生气,……娘亲就不要我了,我……还以为你将我与哥哥卖给那老贼秃了……哦,不,……是大师,我还以为你将我与哥哥卖给大师了……”
顾掬尘挑眉,伸手掸去道静落下的眼泪,和声道:“怎么会?为娘倒是想卖了你们这俩家伙。太捣蛋,太闹腾了。哎,就是老和尚不同意买啊。哎,真是愁人。”
“啊。”本来还有些伤心的道静也不敢伤心,有些惊恐的看着自己的娘亲,“娘亲,你真的要将我们卖了……”
那妇人再次哈哈大笑,“假的。逗你玩的呀。傻丫,嗯,不对傻和尚。哎,原以为剃了光头能聪明些,没想到还是有些傻呀。”她一本正经的摇了摇头。
道隐也摇了摇头,瞪着自己这不着调的娘亲,大人般的指责道:“娘亲,你能不能靠谱些。无声无息将我们扔了几个月倒还罢了。现在还有心思来吓道静。你又不是不知道,道静她胆子小得很,不经吓。”
那妇人点了点头,口里说的却是,“臭小子,懂什么,胆子小,就是要经常吓一吓啊。这样胆子才能变大些……”
道隐有些生气了,“娘亲,你这样随意待我们。我们会生气的。”
“哦,”妇人毫不在乎,弯腰将两人一起抱着,左手一个右手一个,转身就走。
寂无看得目瞪口呆,深觉刚才看这妇人的第一印象一定是错觉。哎,不对。他还没查较这妇人身份,如何能轻易让她将人带走。
寂无快步上前,就要拦阻,旁边一戴方巾的中年书生笑盈盈将他拦住,拿出一令牌。
寂无低头看去,正是本寺长老亲发的出寺令牌。他细看了,见无误,收步回寺。远远听着那妇人不知因何事又与两小儿吵了起来。叽叽喳喳,其间却又夹杂着伶叮稚童的笑声。
寂无摇了摇头,叹道:“真是怪人。看样子也不是太过穷困的人家,怎么就将两儿子都送来佛门了。哎,……”他摇了摇头。深觉道隐说他娘亲不靠谱十分有道理。没哪个靠谱的母亲会让两个孩子都遁 入空门。
没错,这妇人正是顾掬尘。收到了空大师的传信,知他如今在青山寺落脚处理了一些事后,便匆匆赶了来。
她早几天就过来的。早就暗中观察这几天步沅与步薇在寺中的生活情形。
观察的结果让她很满意。总算是皇天不负工夫。步薇有了很大的改变。大约是有了同龄的玩伴。而这些人也不知她的身份,嘻笑打闹自在随心。而步薇儿大约终于知道什么是与人相处,什么是同伴情谊。性子改了不少。
她站在暗处,细观步薇,见其眉间厉气好散去了不少,不错,不错。只有散了眉间厉气,她再多照看些,应该就不会早夭了吧。
她叹了口气。所谓为人父母则计深远。自那一天,了空大师看着步薇,跟她说,步薇已生早夭之相之后,就让她坐卧不安。她原先其实是不想信这些命数不命数的。可是自有穿越事件发生,有些事她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更何况这命还有关她孩子的性命,她如何能不着急。
为人母,如何能让这种事发生。她自然询问原因。了空大师叹气道:“长公主虽然年幼,但生在皇家,天生命数贵重。然老衲观其福泽却不够,无法压下这诺大的贵气,她正是生了福?不全,寿数不足的命数。”
顾掬尘当时大惊,忙问为何至此?了空大师看着她,只摇头不管。顾掬尘哪里肯让他走。然了空大师说,佛家讲究普渡众生,不是唯渡一人。顾掬尘只得与他死缠烂打,非得让他想个法子改了这命数。
了空大师被她纠缠不过,只得焚天祷告,开坛窥天机,为其想法子。
却不想这一卜算,算出长公主不过是四岁多的年纪,却已是孽障围身,周身厉气深厚,观其大小,但是已因她之故而枉死几十人了。如此孽障浓厚,如何不折了寿数。
顾掬尘自是不信。虽然步薇喜欢动不动说要杀人。可步拂花是仁厚之君,根本就没有杀那些仆从。他只将他们遣出宫罢了,而且出宫之时,这些宫人一个个皆给了丰足的银钱。
将人遣出宫也是没办法,毕竟如果让长公主看到下令被杀死的又活生生的出现在她面前,那必定又会是一通哭闹了。
可怎么会闹到如此地步?
然而她开始细细调查出宫的那些人后,却有些瞪目结舌,心生恻然。原来不过是世态炎凉,逢高踩低罢了。
这些出宫之人,刚开始都还过得不错。毕竟陛下赏了足够的银钱。
然而过了不久,也不知是谁传出的流言,说他们这些被遣出宫的人是得罪了京中权贵。有了得罪大权贵的传言,何人还敢用他们?何人还敢与他们扯上关系。更有些小人于是趁火打劫,想方设法的欺压这些人,从他们手里夺走田产,夺走财物。
他们不愤,将被欺压之事告到衙门。可衙门里的县官一打听,得知他们是得罪了权贵之人,也不敢为其作主了。处理起来,多数是不了了之。
如此这些出宫之人生活越发落魄潦倒。田产被夺,无事可做,这些人慢慢就衣食无着,慢慢的一个个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死去了。至她调查之时,这些人已死了几十人。
顾掬尘大怒,惩罚了那些不作为的衙门县令,也处治了一批欺压之人。可是死去的人终是死去了。她将此事告之步拂花。昭明帝也是大怒。平生第一次对步薇儿说了重话。可他宠溺女儿的心态不改,步薇儿不过是吵闹了几个时辰,他便又心生不忍,悄然撤了惩罚。
也是因为这事,顾掬尘终是知道如果不改变步薇儿暴厉性情,她早夭怕真是难免。
步薇儿还小,有些道理她根本就不能理解。她以为他有个皇帝老子当父亲,便可以在天下为所欲为。
事实上,她不知道的是,就算是她父皇亦不能为所欲为。皇帝还有多方顾忌,何况旁人。生而为人,便要守人世间的规矩。不过是有些人规矩守得多,有些人可以少守些规矩罢了。倘若是一人什么规矩都不想守,但必然离死不远了。
可这些道理没法跟步薇儿讲。她的性情也不是一天养成的,要想改变其性情自然也只能慢慢来。在皇宫里,有了步拂花的辟佑,她根本就没法管步薇儿。
于此她只能将之带出宫了。
秋去春来,转眼道静在青山寺就呆了两年。这两年道静长高了不少,皮肤黑了些。那些敷在面上的易容也慢慢淡了,她亦渐渐恢复了本来面目。大眼琼鼻,是个很漂亮的小和尚。当然道隐的易容亦一天天淡去。逐渐淡去,并不突兀,旁人只因为他们长大些,面容有了改变。
小光头没注意,寺里的僧人也没太在意。对小光头来说,长得美不美的,他们不在乎这个。他们只在乎打架的时候,能不能打赢。对老和尚来说,每天要念的经文才是他们最注重的,至于小沙弥的长相,只要分得清谁是谁就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