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爹不知道去了哪里,整日整日的不着家,直到他三岁的时候,晓事了才知道,他爹因为受不了家里祖父母的时常唠叨,自己出远门做生意去了。
他说的好听,说等他在外闯出了名堂,就把他和他娘都接过去,一家三口自己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
可是直至他长到五岁,彻底记事了,也没见到他爹半点踪影。
反倒是他娘,终于受不了家里姑子和妯娌们的挤兑,下定决心,要带着他搬出去。
搬出去,贺家不会给他们多少钱,他娘的嫁妆也有限,两人只能挑便宜的地方住。
于是他们母子俩脱离贺家,最先定下来的居所,就是花柳巷背面的一条简陋巷子。
背靠烟花之地,不是实在没办法,是不会有人愿意把家安在这里的。
而他对音律的启蒙,就是在这里。
花柳巷歌舞升平,日日不绝,他待在家里,足不出户都能听到那些热闹的乐曲。
家里买不起琴,他又对这些曲子抱有极大的兴趣,就每日自己在院子里搭各种大小不同的石子,捡地上的树枝来敲击,当做练习。
后来练曲的事被他娘给知道了,他娘觉得这不是什么正经事,拉着他徒步走了好几里地,到城外茅舍一个教书先生的学堂,要他磕头,拜师学读书。
从古至今,贺朗在读书这一方面的细胞都是不怎么发达的,但他始终有一点小聪明在身上。
自从搬出贺家,他娘每日就靠去别人家做活,给别人洗衣做饭、缝补针线维持生计,他看在眼里,一直很心疼,上了几天学,习了几天字之后,他就开始耍小聪明,在城里光鲜亮丽的学堂外头招揽生意,帮那些不爱读书的公子哥简单地写点诗词,或者短文章,完成先生的作业。
大家都是小孩子,再有钱也不会怎么多,他就定价在每次一枚铜板,不论诗词或文章,通通都写。
刚开始一天也只有一两单,或者压根没人理他,后来口碑打开了,生意也好了,他最多的时候,能一天挣十几个铜板。
再后来,他就被那所学堂的夫子发现了。
夫子把他拎回家,要他娘好好看着他,不许他再干这种不正当的事情。
他娘卑躬屈膝认了错,摁着他的脑袋,要他给人道歉。
他道歉了,但不悔改。
七八岁的他,已经完全能懂自己母亲的艰辛。
这个学堂不行,他就继续偷偷给别的学堂的人写文章。
可是好景不长,他又被人给发现了,这次不仅他娘知道了,城外茅舍里教他的夫子也知道了。
夫子一气之下,不愿再认他做学生。
他娘好求苦求,请夫子原谅他这一回,夫子不同意,他娘就下跪,就是这一跪,他娘晕倒在地,郎中诊断,只剩三个月的寿命。
过世前,他娘拉着他的手,说自己还存了点银两,说在很远的上京城,一直有人在帮助他们,不过因为是贺家远亲,所以那钱她一分没动,现在都留给他,应该够他用到彻底长大,她要他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
他迷茫,他不知道怎么才叫有出息,但他本能地去点头,去答应他娘,他一定好好把书读完。
他跪在他娘的榻前,眼睁睁看着她闭了眼。
她的丧事是前面花柳巷的老鸨和茅屋学堂的夫子看不过去,一起帮忙办的。
后来,他依旧住在那条巷子里,依旧每日去上学,依旧每日听着前面热热闹闹的曲子,只是没人管着他,心底里有些东西在疯狂滋长。
那天晚上,他又在地上摆起了石子,听着前头花柳巷里的曲子,自己慢慢练习。
他想,他该买一把琴。
他娘要他有出息,他知道自己这水平,读书是不会有大出息的,于是重操旧业,开始再去另外的学堂招揽生意。
这年年底,他有了自己的第一把琴。
琴行货架上最最最最最便宜的一把琴。
他开始白天读书,晚上自学练琴,反正住在那种地方,晚上的热闹从来不绝于耳,没有人会抱怨多一种声音的存在。
他依靠着自己的天赋,慢慢摸索,一首一首地模仿、练习,练到闭着眼睛也能弹的程度,他再开始慢慢尝试,自己改编曲子,再到最后,他自己开始谱曲。
只是临川是个小地方,他谱的曲子从来卖不出去,他想去更大更广阔的天地,试试自己的手艺。
可是他答应了他娘,一定要好好把书念完。
他不敢违背他娘的遗愿,只能一直待在临川,直到十三岁这年,他才终于学成。
夫子劝他好好科考,以他的水平,至少能中个秀才,也算光宗耀祖。
可他摇摇头,一个人,一把琴,独自离开临川,去了开封。
开封比临川繁华的多得多,烟花之地也大的多,他的曲子很有市场,没多久就卖出了好几首。
但也是在开封,他才知道,原来世上不只有靡靡之音,还有铿锵有力,高山流水。
他在开封住了五年,拜了老师,学了专业的琴技,偶尔卖卖曲子,接点需要弹琴的活,维持自己的生计,在当地,勉强也成为了一个小有名气的乐师。
但这还不够,他想,他娘要他有出息,一定不是只在开封。
那天韩奕的信送到他手上,他知道,是自己的机会来了。
于是他收拾行囊,又独自一人前往上京。
在上京,他见到了韩奕,那个自从他和他娘搬出贺家之后,其实一直都有寄钱来的人。
但是他娘有骨气,既然脱离了贺家,就没打算再用跟他们相关的一分钱,他继承了他娘的倔强,也没用他一分钱。
也是在上京,他认识了一位小友。
那是生活在跟他截然不同的世界里的人。
不论是衣着还是举止,还是神情模样,都是他高攀不起的样子。
说是云泥之别也不为过。
在开封,他见过最大的官就是知府,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请他弹琴,却又瞧不起乐师。
上京城遍地权贵,他知道,眼前这位小友,单出身,估计就比知府要高贵的多。
不知道她会不会理自己,他想。
他故意举止粗鄙,喝她递来的水,故意形态轻浮,同她谈天说地,可是这位小友不是知府,她虽目光中偶有嫌弃,但大体是没看轻他的。
他挺喜欢。
他在韩府住了九个月,也跟她从头至尾相处了九个月。
他每天见到她的时间,比见到韩奕的时间都多。
他早听说,这位小友是个陛下都赏识的天才,起初的他根本没放在心上,后来的他却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他喜欢跟她下棋,喜欢跟她赌牌,喜欢跟她赋诗做对子,喜欢跟她山野遛马,看遍山花烂漫,小友年纪轻轻,文学造诣极高,但又不迂腐,为人处世,很有自己的一套。
他十分喜欢。
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知己。
虽然他和知己的身份有些不对等,并且一个志在山野,一个心在庙堂,但是无人在意。
他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弟弟。
也是因为她,后来韩奕跟他坦白自己目的的时候,他才觉得也没有那么难受。
虽然可以说是被最亲近的人联合欺骗,但要是没有韩奕,他恐怕都不会认识这位知己。
所以他原谅了他们,并且答应了韩奕的请求。
他万分珍惜自己这位小友。
韩奕死后,贺家来信的目的很简单。
这几年因为接二连三的劫难和分家,家里一年不如一年,夺走大部分财产的贺家大房听说他继承了韩奕的金山银山,也想要分一杯羹。
可惜他门都没给他们留。
他早把那笔钱捐给了姑苏的济慈庵,那里有很多可怜没人要的小姑娘。
至于他自己,有的是本事,走到哪都不怕饿死。
他给皇帝的献曲很成功,他的曲子正在以迅雷之势在整个大启流传,他答应他娘的事情已经做到了,接下来,他要走南闯北,好好去看看世间山川大泽,好好过完自己这一生。
他有满腔的雄心壮志,意气风发。
可是他才刚到洪都,登上滕王阁,贺家第二封信又来了。
信里说家中祖母病重,嘴里一直念叨他的名字,觉得对不起他,希望他能回去看看,还说他爹终于回来了,他回去,他们马上可以父子团聚。
呵,父子团聚。
娘都没了,还有什么好聚的。
那日的他喝到酩酊大醉,但到最后,还是打算回去看看,他想指着他爹的脑门问问,这么多年你究竟都去了哪里,真的连送一封信回来都难吗?非要留他娘独自扛着这一切吗?
可是等他回到临川他才发现,他们说的父子团聚,是要他对着他爹的牌位团聚。
他站在灵堂里,突然觉得好笑。
他也真的笑了出来。
好一个团聚,真的好一个团聚。
他被他们带去看所谓的祖母,她早已褪去所有戾气,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
病里果然是在喊他的名字。
希望他能把韩奕留下的钱都拿出来,给她治病。
他把钱的去处当着众人的面说了,满屋的人便开始一个劲地指责他愚昧,指责过后,却又好声好气地哄他,问他如今曲子越传越广,是不是名气也越来越高,挣的钱也越来越多。
他们还想打皇帝那笔赏金的主意。
可他口袋空空,说自己什么都没有。
他们不信,当面要搜他的身,他随意,结果真的搜出来两个破钱袋,里头只有几两碎银。
他们的脸色很是好看,可是狰狞过后,又是一副慈悲相,要他留下来,说他如今琴技好,可以挣钱补添家用,给祖母看病。
他不答应。
最后一层脸皮也被撕破。
他们只能把他告上了公堂,说他不孝嫡亲的祖母。
知县当场判了他的罪,要他认错,给家里祖母挣钱看病。
他当着知县的面,把背上的琴给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