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山交叠,连绵起伏,绵延无尽的官道上,便是连大军过去带起的尘土都已经落定。
秋日的凉风吹起若梨鬓边的碎发,她抬手拭去眼角的晶莹,缓缓扬起唇角,露出明媚的笑意。
下一次,她会站在这里迎接他的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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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以后,二月初,裴屿舟收到了来自京城的第三封信。
这次只有寥寥数语,末尾的那两句话却让他猝然收紧了手,将信纸揪出道道褶皱,很快他又猛然松开,极尽温柔小心地将它抹平。
粗粝的指腹在那些字上来回流连,唇畔张扬而明朗的笑意久久未散。
“我有身孕了,是那一天。”
“你要当爹爹啦。”
接下来的好几天,裴屿舟每每想到总会忍不住笑上一阵,将手下的副将,还有阿七他们吓个不清。
后来得知他要当爹,众人纷纷送上祝福,还专门给他办了个简单的庆祝宴。
裴屿舟喝了很多酒,险些醉过去。
他躺倒在边疆广袤的黄土地上,望着头顶璀璨的浩瀚星空,将一直收在心口的信拿出来,轻轻打开,就着星光,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要当爹了,要当爹了……
裴屿舟笑着笑着,眼眶便红了。
他突然很想若梨。
于是又爬起来灌了满满一坛酒,却是越喝越清醒,越喝越难受。
梨梨,你定要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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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二晚上,孕九个多月的若梨腹痛难忍,徘徊在生产的鬼门关。
孙岚和月儿在产房里陪她,叶神医和叶景昱则在外面给她熬提气补血的药。
好在怀孕期间她都谨遵医嘱,调养得当,所以没有难产,在清晨诞下了一个男孩。
而这一夜,远在边关,在突袭中负伤的裴屿舟发着高热,噩梦连连,怎么都叫不醒。
军医们皆是束手无策,直到清晨,他突然睁开眼睛,恢复了意识。
若梨怀孕八个月后,裴屿舟便有些神思不济,常常做梦,半夜惊醒。
虽然还没有收到消息,但他知道若梨应该是在夜里生了。
不出所料,十日后他收到阿诚的飞鸽传书,上面却是若梨的字迹,“母子平安,勿念。”
一下子精神的裴屿舟如有神助,痊愈后带着三万将士们长驱直入,一口气拿下敌国三座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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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归四个多月的时候,裴屿舟的信来了。
他写了好几个名字,又将选择权交还给若梨。
抱着已经会咿咿呀呀地哼唧,一双大眼睛乌黑又漂亮的归归思索了一下午,最后她决定做几个签,由归归自己来决定。
将签打乱顺序丢到床上,若梨由着孩子在上面翻滚,他的小手无意中摁到一个,她便将它拿起来看。
“裴时归。”
轻轻念出这三个字,她眯眼笑了起来,将儿子抱进怀里狠狠亲了一口。
果然是娘亲的好大儿,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自此,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便拥有了集父母心愿于一处的好名字。
时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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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归两岁的时候就比较会说话,他继承了母亲的美貌,皮肤白嫩,五官精致,尤其是一双大眼睛乌黑明亮,甚是机灵。
当然,也有些让人格外头疼熟悉的特质。
所以若梨得到陛下首肯,跟着运送物资的队伍,去边关走生意的时候,不得不将他也带上。
一路上,小家伙趴在她怀里问了无数遍,是不是真的能见到爹爹。
若梨心道多半是不可能的,就算真的见到,他要么无视,要么给她们母子俩一人一巴掌。
但不忍心让满心期待的孩子太失望,她便半真半假地哄他。
他们颠簸近两个月,方才到西部边境的梁州城。
虽说是城,可还没有京城附近的县大,不过街上并没有因为战事而空旷,人们依旧安居乐业,来往交易。
若梨在城中客栈落脚,牵着归归,目送车队去往她心心念念的郊外军营。
第二日,她便开始带着归归满城跑,谈合作。
边关荒僻,干旱少雨,很难大量种植稻谷,采集药材,大多都需要从外面进购。
所以若梨此番过来也是想在这里建立一条稳定的商路,逐渐改变梁州,及周边贫瘠的现状。
也算是竭尽所能给裴屿舟带来一些帮助。
毕竟京城的物资到达这里最少要一个半月,远水止不了近渴,若真有急用,只能依靠最近的城镇。
不过他们来了还不到五日,城外就打了一仗。
运送粮草过去的禁军回来说,敌军已被击退,裴屿舟无事。
若梨受不住这样的煎熬,怕自己会带着孩子冲到军营去找骂,所以没再有意耽搁时间,一个上午都忙着与几家商铺的掌柜谈事,收集他们按了手印的合作文书。
正午时分,她走出最后一家商铺,准备带归归去街边吃馄饨,只是刚来到街口,便看到馄饨摊中蹲着的那个熟悉的,日思夜想的身影。
停下脚步,若梨翕动着唇瓣,本能地想要唤他,可心口翻涌的种种情绪最后都被她拼命压下。
捂住归归的小嘴,若梨带着他躲进对面的铺子。
隔得有点远,她听不清裴屿舟说了什么,却见他接过掌柜递来的馄饨碗,一勺一勺地喂那个躺在担架上的男人。
对方受了重伤,目力所及,尽是鲜红,便是缠满了绷带,都已止不住那些血。
裴屿舟一共喂了五个。
第六勺刚送过去,他便被男人吐出的血染红了脸。
痛苦而不甘的咽气声在午后略有空旷的街道回荡。
半晌,裴屿舟轻轻放下碗,抬起缠绕着白布条,印出血的手,覆上男人的眼睛,让他闭了目。
而后他起身,鞠躬。
温热的鲜血自他已然变成麦色,瘦削而锋锐的脸颊蜿蜒,又低落在脚下这片泥泞的土地。
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可若梨知道,他在痛。
“那位校尉的夫人便是在家乡开了间馄饨铺子,维持生计,他跟着军队辗转,已经三年没回去了,只能偶尔进城吃碗馄饨,找点盼头。”
“但是近来战事严峻,他这三个月也只来过两回。”
“这些当兵的,都是苦命人啊。”
掌柜站在若梨身旁,看着不远处那一幕,眼眶泛红,说到最后也忍不住哽咽起来。
有战就免不了伤亡,又有谁心中会没有任何遗憾和牵挂。
只是他们终究逃不过。
若梨紧紧抱着归归奶香绵软的身子,泪水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糊满了面颊。
或许裴屿舟当初不愿她过来,便是不希望她看到这些真实而惨痛的景象。
而他这些年看得太多,性子变了,却始终无法麻木。
他们一行人驾着马车走了。
馄饨店的老板蹲在桌前数着那些铜板,下一刻便瘫坐在地上,无声痛哭。
阳光洒满了街道,将空气中细微的浮沉照得清晰。
明媚而残忍。
但若梨相信,这一条路总会有尽头。
所以她会和他一起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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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和四年,秋,征远军凯旋。
姜国成为历史上第一个统一这片陆地的王朝。
那一日阳光明媚,若梨得圣上姜昭礼恩允,带着已经四岁的归归登上城楼,与他共迎凯旋而归的大军。
身着铁甲的将士们宛若一道无尽的,气势磅礴的黑色长河,自远方延伸而来。
领头的正是裴屿舟。
周围都是朝臣,也不该越过姜昭礼,但若梨还是不由自主地牵着归归来到城墙边,纤细的双手扶着沁凉的砖,俯首望着那个一马当先,越来越近的男人。
指尖点点蜷缩,在砖上留下道道深浅不一的划痕,干净的指甲缝里卡了不少泥泞。
像是有所感应,裴屿舟也抬起头,视线直直穿过秋日明媚的阳光,将上方的若梨捕获,牢牢锁在眼底。
片刻后,他的唇角扬了起来。
风尘仆仆的英俊面庞因为这抹笑意,如拨云见日,明朗恣意。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裴屿舟翻身下马,大步入城,在禁军崇敬的目光下,一步一步,均匀而迅速地登上城楼。
铁甲摩擦的声音,还有脚步声越发清晰,仿佛在迎合若梨跳得越渐剧烈,似要震出胸腔的心脏。
拐弯之前,男人的长靴有过片刻停顿。
而若梨也有些慌乱地抬起手,无措地整理着鬓边的碎发。
甚至有一瞬间,六神无主的她在想,自己今日还是应该穿那件红色的罗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