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里话外将崔颖逃婚和失踪的事情摘得一清二楚, 可武皇后耳目众多,早就将长安那边的情形打听得八九不离十, 此时也不说破:“是呢,阿颖还小,不着急说亲。”
她拉着崔颖又说了一会儿家常话, 笑吟吟道:“我听说你要来, 已经打发人去接你阿娘了, 你先去后面收拾一下换身衣裳, 今晚你们娘儿俩就在在宫里住一晚, 我们好好说说话。”
早有心腹女官带着崔颖去后殿更衣,满殿伺候的下人悄没声地也退了下去, 贺兰浑心知武皇后只怕是有机密事要跟他商议, 连忙上前一些, 就听武皇后说道:“崔家那边, 你准备怎么应付?”
“我想多留阿崔几年,”贺兰浑笑着打了一躬,“还要仰仗皇后殿下为阿崔做主。”
这是要她撑腰,以势来压崔家了?武皇后看他一眼:“你倒是会给我揽差事。”
她想了想:“崔家是她正经父家,真要是找上门来连我也不好替你说话,若想永绝后患,不如早些给阿颖定下一门合心的亲事。”
再合心的亲事能比在家好?贺兰浑笑嘻嘻的:“阿崔离家这么久,好容易回来一趟,亲事不着急,先往后放放。”
武皇后微微一笑:“天底下哪有你这般当哥哥的?男婚女嫁的平常事,偏是你这么舍不得妹妹。”
贺兰浑一听这口气就知道,武皇后这是答应了,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谢皇后殿下恩典!”
崔家虽然不好应付,但如今的形势不比三年前,以武皇后如今的影响力,只要她不松口,崔家决计带不走崔颖。
“罢了,自家人,不值什么。”武皇后向凭几上一靠,意态闲适,“你这些天跟纪长清在一处,可曾听她提起过道门中有什么厉害人物吗?”
贺兰浑警惕起来,摇了摇头:“她性子冷淡,从不关心这些事。”
武皇后半晌没言语,末后抬眼:“你听说了不曾?太子近来,似乎招揽了许多奇人异士。”
贺兰浑有些意外,李瀛一向不喜欢这些僧道之士,武皇后和仁孝帝各自都有宠信的僧道,唯独李瀛尊崇儒学,来往的都是当世名流,几时李瀛也开始结交奇人异士了?思忖着说道:“臣不曾耳闻。”
“你这些天忙着查案不在京里,也就难怪你不知道。” 武皇后修长手指搭在凭几边缘,精心修剪的指甲光可鉴人,“最古怪的是,我几番探查,竟一丁点儿蛛丝马迹也没找到,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到底招揽了哪些人。”
贺兰浑越发意外了,若论心机手段,李瀛差武皇后一大截,竟能在她眼皮子底下把整件事情都瞒住?看来这次,李瀛怕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也就难怪他刚一回来,武皇后就直接召他进宫。
“你既然回来了,这件事就交给你办,我要知道太子招揽了哪些人,”武皇后看他一眼,“还有,太子召集他们,所为何事。”
所为的,自然还是大业门那次进谏的要求,上次是明,这次是暗。贺兰浑思忖着:“殿下什么时候得的消息?”
“也就这两三天,”武皇后道,“非但东宫,就连徐家和前太子妃那里我也曾查过,一无所获。”
徐知微既然煞费苦心退避尼庵,想来也是不想徐家被卷进此事,断乎不会再插手的,贺兰浑道:“臣这就去查。”
他转身就走,又听武皇后道:“不着急,你娘马上就来,你们娘儿三个好好说说话。”
只怕崔颖跟武夫人还有许多私房话要说,他在场反而不方便,贺兰浑笑道:“我先出去布置布置,回头再进宫。”
走出去两步,忽地又听见武皇后道:“卫隐是陛下的人。”
贺兰浑吃了一惊,连忙停住脚步时,见武皇后笑意不达眼底:“若不是上次他沉不住气擅自去见纪长清,连我也不知道这层关系。”
“去吧,”武皇后拿过奏折,“好好查查,查清楚了来回我。”
出得紫微城时太阳正好,贺兰浑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将马鞭往仆从手里一扔:“回府!”
五花马向贺兰府飞奔而去,贺兰浑微微伏低身子,两耳风声中只觉得无数道打量窥视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咧嘴一笑,管他什么你争我斗,暗流涌动,奔波这么多天不得安生,先回家睡一觉才是正经事!
这一觉直睡到入夜,醒来时习惯性地先去看旁边,只有孤零零的衾枕纱帐,这才反应过来纪长清并不在身边,一时竟觉得空落落的极是不适应,贺兰浑眯着眼躺在枕头上笑了下,这才几天,竟然这么不习惯一个人了。
原是想让她在玄真观平复几天再去找她,眼下他走不开,况且李瀛招揽的既是奇人异士,那就还得她出马才能办到。
贺兰浑一骨碌爬起来:“备马!”
宵禁时原不能犯夜出门,不过巡夜的武侯谁也不敢拦他,贺兰浑一路纵马往北市走着,将武皇后的话在脑中又过了一遍。
东宫、徐家和徐知微寄身的尼庵武皇后都查过,那就是说李瀛办事没通过这几个途径,李瀛但凡行动总有许多人跟着,自然不可能亲身与那些奇人异士打交道,必是交给了心腹人来办。
称得上心腹的,一是东宫僚属,二是李瀛的嫔妃,三是东宫的宦官宫女,这些人想必武皇后都查过,既然没找到线索,那就应当不是他们。
此事果然难办。
余光在这时瞥见道边一株随风飘摇的柳树,忽地心中一动。那些奇人异士多半都是僧道之属,有一大半都要吃素,李瀛既然有心招揽他们,必定要好吃好喝地供着,那么燕窝、菌菇、玉兰、百合这些上等的素菜都是必须常备的,东宫分例是有数的东西,若是突然多出来,武皇后不可能不知道,所以这些食材必须得到外面去买。
洛阳城里专营上等食材的商行就那么几个。
抬手叫过心腹仆从:“找几个机灵的,这几天去城里卖上等素食的商行蹲着,查清楚有没有突然大批买进的生面孔。”
仆从领命而去,贺兰浑抬头看天,此时正是月初,上弦月一弯如钩,她在玄真观中是不是也看见了?也不知道她现在心情有没有好点?
玄真观中。
窗外一阵风起,带得长明灯的火焰摇摇晃晃,纪长清睁开了眼。
这风里,有卫隐的气息。
掠出围墙,晦暗月色下卫隐低眉垂首,站在树下:“长清。”
铮,星辰失出鞘,纪长清面沉如水:“你还敢来?”
“长清,”卫隐迎着剑刃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几张残页,“我找到了你要的书。”
迎着月亮的微光,纪长清看见了那熟悉的六个字:神魂灭,骨肉生。
后面还有一行字:阴时取之,和合三气。
“这两行当是原文,”卫隐指了指后面一行朱批小字,“这是先师的批注。”
纪长清垂目看去,“此法阴损之至,有违天道,吾已悉数焚毁,修此法门者皆为邪道,我门中人见而诛之。”
阴时取之。洛阳那些女子,都是阴时死的。
第73章
纪长清拿着那几张残页, 久久不曾说话。
纸张陈旧发脆,墨色暗淡,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 此事与各自利益并不相关,卫隐也没必要骗她。
所以师父那本书上,记录的就是这个有违天道的法术吗?从字面意思和洛阳的情形推测, 这应该是个极为阴损的法门,于阴时杀死阴命女子,拼凑肢体和合三气——之后要如何?
卫隐近前一步:“冬为虫,夏为草, 循环往复, 生生不息。长清,肉身不过是暂居之所, 只要精神不灭,此人便不算是死。”
不死, 便是永生。
夜风拂动树梢,月光支离破碎地投在她冷白肌肤上,又似流水般地滑下, 卫隐情不自禁又靠近些:“长清, 我对你……”
一道凌厉劲力猝然而至, 卫隐怔忪着一躲, 脸颊已经被她掷过来的残页划出了几道细小的血口子, 一丝丝向外渗着血,卫隐心中一阵锐疼:“长清, 你真的不肯原谅我吗?”
灰衣的影子一晃, 纪长清飞身离开, 卫隐急急跟上几步:“长清, 我待会儿就要出发去洛阳,宫中可能有变,贺兰浑是皇后的心腹,别让他再缠着你,会连累你的……”
话没说完,纪长清已经消失在围墙之内,卫隐颓然站住,眼前蓦地闪过数年前至清河畔的情形,彼时他与那只蛟精激战三天三夜,力气即将耗尽时,宽阔水面上突然鼓荡起层层涟漪,漫天水雾中,见她仗剑踏波而来。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
从前他自负天下无双,目中从不曾有过别人,那次之后却执念丛生,从此她成了他的心魔。
卫隐望着眼前不高不矮一段围墙,心中绞痛。分明轻轻一跃就能进去,然而终其一生,他大约是再也无法跨过去了。
洛阳,北市。
贺兰浑叫开坊门,纵马走进来。
丝竹管弦和歌舞欢笑的声音一下子灌进耳朵里,抬眼一望,歌楼舞坊虽然都依着宵禁的规矩紧闭大门,然而处处灯火通明,比起上元夜金吾不禁的热闹劲儿也不差什么。
这是知道了十五夜杀人的案子已经解决,前面大半年里没敢出门玩乐的那帮人都发狠来找补了?贺兰浑咧嘴一笑,正好,人多嘴杂,打听消息最是方便。
拍马来到十字路口,扯开了嗓门:“卖馄饨的!”
夜里空气清冽,声音也传得格外远,没多会儿就见朱獠一道烟地奔过来,闷着一张黑胖脸:“深更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这是看她不在,胆子肥了?贺兰浑照他脑门上丢一颗金花生:“算卦的呢?”
金花生砸得脑门生疼,朱獠却欢喜起来,眯着一双绿豆眼:“他在后头,一会儿就来。”
“长安那边的事都完了?”贺兰浑问道。
“不知道,青娘子把那些人带回长安就上山寻上师去了,她不让我们跟着,我跟老乾就回来了。”
贺兰浑猜着也是这个结果,以纪长清的性子,不可能让他们进山:“你去玄真观一趟,就说宫里出了点急事,跟玄门有关,问问上师要不要过来一趟。”
“我才刚回来几天又让我走?”朱獠揉了揉脑门上砸出来的包,有些不满,“囫囵觉都没睡几个……”
啪,又一颗金花生丢过来,朱獠张着手接住了,顿时眉开眼笑:“成成成,都听你的,我这就去!”
扭身化成一道黑烟,霎时没了踪影,不多时周乾不紧不慢走过来:“郎君深夜见召,所为何事?”
“帮我打听打听,最近洛阳城有没有新来什么奇人异士。”贺兰浑跳下马,“僧道奇门,或者像你们这样的。”
周乾犹豫了一下:“我们这些人看见他们都是躲着走。”
“那就更得打听清楚了早点避开,免得撞见了倒霉,”贺兰浑笑着往路口处的酒楼一拐,“要跟我一起进去吗?”
这是张家酒楼,凌波宅式微之后北市最热闹的所在,周乾见他扬着马鞭往门上砸了几下,门开了,一个男人满脸堆笑地迎出来:“贺兰郎君好久没来了!今儿有空?”
贺兰浑笑着往里走:“里头都有谁?”
“韦校尉、小张参军、高仓曹……”
男人一口气报了七八个名字,都是城中有名的纨绔,贺兰浑大步流星走进去,满座中全都是认识他的,七嘴八舌打招呼:
“哎哟贺兰,好阵子没见你了!”
“什么时候从长安回来的?差事办完了?”
“来来这里坐,咱们哥几个好好喝一杯!”
服侍的婢女早抬了坐塌放在中间,贺兰浑大刀金马往上一坐,笑嘻嘻地支起了一条腿:“我有好些天没在城里了,最近都有什么新鲜事?”
“这里新来了一个高昌国的舞姬,跳的绝新奇几支舞,这算不算新鲜事?”旁边坐着的一个纨绔笑道。
“算,”贺兰浑一仰脖饮干一杯酒,“还有什么?”
众纨绔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教坊司新出了一个戴竿的高手,比从前的童凌波舞得还好;六十多岁的中书侍郎新纳了一房妾室,今年才刚十六;圣人近来接连召见了许多出身世家的官员,据说是为了给太子重新选妃……
贺兰浑心中一动。卫隐是仁孝帝的人,仁孝帝早早就笼络了这么个高手在身边,难说不是为了防备武皇后身边的张公远,如今仁孝帝又接连召见世家,世家中一大半都是不满武皇后掌权的,难道只是为了给李瀛选妃?
“听说你近来一直跟那个天下第一女道士混着,到手了不曾?”左卫仓曹参军高崇搂着个舞姬,嘿嘿地笑了起来,“要说还是你会玩,我们这些人左不过是歌儿舞女玩玩罢了,你这一上手就是个绝色道姑,口味挺野呀!”
众纨绔顿时都哄笑起来,贺兰浑拎着酒壶斟满一杯酒,笑吟吟地站起身来:“高崇。”
高崇下意识抬头,啪!酒壶当头砸来,高崇眼前一黑,模糊中就见贺兰浑一跃而上掐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一下接一下拍他的脸,发出清脆的声响:“嘴巴放干净点,再敢胡吣,耶耶拔了你的舌头!”
众纨绔都吓了一跳,那些相熟的连忙上来劝解,贺兰浑松开高崇拍拍手,带笑的目光依次看过在场的纨绔:“再让我听见谁在背后嚼她的舌头,嘿嘿。”
四周有一霎时寂静,乐师停了管弦,歌儿不唱舞姬不敢再舞,贺兰浑的声音不高不低:“跟我生冷不忌无所谓,谁再不干不净地拉扯她,耶耶的拳头可不认人!”
高崇咳嗽着爬起来:“贺兰浑,耶耶今儿不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