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缓行前进, 本是朝着皇宫的方向而去,却中途换道转向了公主府。
韦世绩领着百官随在车队后面,这新出炉的相位还没捂热呢, 就遇到了这档子麻烦事。眼见曹右相是个老狐狸,有意回避不肯主动上前揽事。但他这新官上任三把火却是不能往后退的,不然日后威信荡然无存。
底下的官员个个也都是见风使舵的人精,掐准了这位新相爷的心思,推了几位礼部和御史台的官员上前与韦相商议此事应如何处理。
“皇上在宫中设宴为长公主殿下接风,可殿下这是有意……”一位御史台官员率先围在韦相身边开口, 后半句卡在喉咙里不敢置喙。
韦世绩拧了眉头,又抬眼往前看了数眼, 确定车队确实是往公主府的方向行去后肃声道:“你我皆是人臣,自有劝谏规则之义务。殿下刚刚回京, 若是此时与皇上对峙闹事,怕是会传出宗室不睦的消息,引得民间惶恐。此正值多事之秋, 朝中万不可多生事端, 平添国难。”
韦世绩这番话说的凛然颇有臣子风度,叫人心中敬佩,方才还心有不服的人眼下也都屏气不发一言。两相比较之下,曹右相端的一副好架子,从头到尾神色无变, 也叫人叹服的紧。
御史台的几名官员随韦世绩一同追上仪舆劝谏, 却得了一个更为震撼的消息。
苏珮故意对几位大人道:“诸位有所不知, 长公主在陇右时便身负有伤,再加上这些时日星夜赶路的赶路,凤体早已不堪重负,方才已经撑不住晕在了仪舆内。转道去公主府的命令是公主身旁的军师所下,为的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公主负伤的消息,引起朝中动荡,以致民心不稳。”
长公主有伤在身?!
这个消息将几位大人诈的一惊一愣的,且不管真假,苏珮既已给出这样的理由,他们便无法再开口,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只能咽下肚中了。
车队最终还是去往了公主府。于是在那些不知内情的人看来,长公主回京的第一日就使了个下马威,故意却了皇帝的面子。而知晓内情的那几位大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含含糊糊的应付那些好事询问的人。
公主府已经两年没有人居住,但每日都有仆役打扫,苏珮出京以前更是将这府内上下打点的十分妥帖,一如刘僖姊当初离开的模样,没有分毫变化,静候主人的归来。
因着刘僖姊‘有伤在身’,所以一回府就避门不见任何人。直至傍晚时分,一直侍候在长公主身侧的苏珮才从房中出来,亲自去偏院传唤军师。
孟玊被暂时安置在一间厢房内,苏珮来唤他的时候他刚睡醒了一觉,精气神儿明显好了许多,腰背也直了些,瞧着与往常有些不一样,叫人说不上来,但总有感觉。
公主府占地广,亭台楼榭,雕梁画栋,处处都是美不胜收。
苏珮在前引路,孟玊就跟在她身后,二人一路无言,气氛有些怪异。直至路经一处院落,孟玊突然停下脚步,似对这院子有些感兴趣。
“此乃何处?为何没有名字?”
孟玊环视四周打量一番,公主府虽大,但一路经遇的院落都有名字,唯独此处只挂了空匾,没有提名。他开口向苏珮询问,嗓音不似先前那般沧桑,多了几分利落,也没有刻意伪装。
苏珮特意亲自来唤他,没有带公主府里的任何仆从侍女。见他停下询问,明白这是他刻意制造给她说话的机会,便也顺势驻足替他解惑。
“此处院落的主人是公主未来的驸马,公主尚未成亲,故没有名字。”
孟玊本是刻意停下发问,却不想会有如此巧合,这下他倒是真的有些好奇了,再问道:“此处与公主的院落离的有多远?”
“不远,也就大半个公主府。”苏珮神情冷漠的回答,语气有些古怪的疏离。
大半个公主府?还不远?
孟玊听完这句话,心情由方才的好奇立刻转变为对这院子的厌恶,心道自己绝对不能住在这里,隔着大半个公主府,开什么玩笑?
苏珮又道:“皇家公主出阁以后虽与驸马同居一府,但是二人必须分院自处。若是需要合房,公主会命人提前告知驸马,亦或者在房前挂一盏八角琉璃灯。长公主府初建时,公主便下令将驸马的院落迁的远一些,为的是能够两个人各自安好,互不打扰。”
这话说的很直白讽刺,不符合苏珮平日里温和敦厚的性子,孟玊焉能听不出她究竟是何意思。
“这么多年了,苏姑姑还是不喜欢我。”
他转身看向苏珮,一字一字的道出这一句话,语气虽平淡,但总透着一股子寒意。
苏珮直视他,平静的神色有些不易察觉的情绪快速划过,而后她冷笑开口,沉声道;“果真是你,我早该想的。这世上除了姬离,也不会有人能够布出这惊天的谋局。当年皇后娘娘仁慈助你活命,却不想是养虎为患,造成今日大靖国难。”
“姑姑可是后悔了?”
孟玊笑着反问一句,被如此指评也无丝毫怒意,他向来是个我行我素,不管旁人如何说法,只论自己行事恣意。
苏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头看向那院落上挂着的空匾,反问一句:“你与那姑胥孟玊是何关系?”
“苏姑姑通达聪慧,又何必多此一问。”
孟玊回答的理所当然,在苏珮面前他毫无心思来伪装自己。这世上能够让他如此直面坦荡的人已经不多,苏珮算是其中一个。
苏珮得此答案,终是将这些时日心中的猜疑坐定。她虽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触及真相的一刻还是会震撼激动。待她努力缓和心绪以后,看向孟玊的眼神与先前又有所不同,除却冷漠疏离以外,还有几分令人不解的纠结和犹豫。
当年那个鹰眼狠厉的孩子终是长大了,她当年就不喜他,如今更是。然而今时今日,那些陈年往事再怎么重要,都重要不过长公主。她如今忌惮的,不是这人的手段谋略,而是长公主对他的感情。
她沉了沉心,终是道:“公主她找了你许久,你何至于如此狠心,全然不顾及她的感受。你可知她......”
她在睡梦中都会喊出你的名字,她以前心悦岑相时,也从未如此过。她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此番是真的陷阱去了。
后半句苏珮并没有说出来,她不想这人知道公主的心思,唯恐将来这些都会被利用,对公主造成更深的伤害。毕竟,这人不喜欢公主。
孟玊并未在意她想说的究竟是什么,也没有深究这话中的深意,只冷声回道:“苏姑姑大半辈子都活在宫廷内,应当比任何人都明白她如今选择的这条路未来会有多凶险。说到底,有些事情只能她自己去完成,我的存在只会让她生出无端的退缩和慈悲,而这些恰恰是她最不需要的。”
“这不是公主自己的选择,这只是你的选择。”
苏珮讽刺一句,心中悲戚恐惧,除却觉得孟玊自负过大以外,竟还觉得他可怕的厉害。这世上原没有谁是可以如此洞悉一切的,除却神鬼。而这个人,是比鬼神更可怕的。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幽幽道:“这些年你化名姬离周旋在东党冯盛和恭贤王之间,将朝堂局势玩弄于鼓掌之间,甚至怂恿两党暗中筹谋上安和陇右藏兵之事。长公主在朝堂走的每一步都在你的算计之内,你借助两党势力一步一步扶持她走到御国长公主的位子上。如今更是要她不得不走上这条你以为适合她的道路。姬离,你当真觉得这是公主她是自己的选择吗?”
“你说错了一件事。”孟玊并未接受她的质问,只冷声一句。
“是什么?”苏珮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情是他算计不到的。
“两年前,她没有逼宫。”
孟玊声音沉肃,回想起两年前当自己得知长公主主动放弃帝位时那一刻的的惊诧。这是他唯一没有算准的事情。
“原是这个。”
苏珮无奈一笑,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两年前长公主选择退隐民间而不是逼宫夺位,让所有等着大靖国乱的人都空欢喜一场。
孟玊再道:“冯盛死之前我没能让他守住嘴巴,叫她察觉到我的存在。她那般聪慧,定是将这么多年来的蛛丝马迹都联系在了一起,有了些猜测。依着她的性子,即便是放弃大位,也不会愿意受人摆布。”
“你如此作想?”苏珮反问,公主当初为了天下万民的选择在他看来竟只是如此罢了。
“苏姑姑这些年为了已故的皇后娘娘照顾长公主,却不见得能助她多少。她需要的是一心一意为她着想的人,但苏姑姑不是那个人。”孟玊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露出了平淡夹杂狠意的神色。
苏珮闻言垂眸,沉默许久。
“你说的对,我确实......没有对公主做到一心一意。”
“姑姑觉得自己从前做的那些是为了她好,可若是有一日她得知真相,也会觉得苏姑姑是背叛了她的。所以做人又何必去苛求旁人的心思,不过是人心各有尺度罢了。”
孟玊一字一字的出口,淡定沉稳的将苏珮最后的防线击溃。
苏珮抬头直视他,咬牙道:“我从前助你,只因先皇后的命令。如今为了公主,我绝不会让你留在她身边继续为祸。”
“她将你当作长辈,孟玊是不会对苏姑姑下手的。”
孟玊对她作揖一礼,回头又看了一眼那驸马院落,叹道:“还是太远了些,得挪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