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有时候是薛明霞不对,孙天亮就自己抱着小儿子跑过来找丈母娘给撑腰,然后薛明霞第二天再过来。
薛老婆子也不怕顾爸顾妈笑话,都是好亲戚,谁不知道谁呀。
亲戚们见了面,客客气气一顿寒暄,就跟夫妻俩带着孩子过来串门一样。
薛老婆子问孙天亮:“你爹妈都好呀。”
孙天亮说都好,还主动把家里的事儿也说一下,“一切都好。”
薛老婆子把脸一沉,“都好?”
孙天亮看丈母娘沉下脸,就偷看薛明霞。
小岭:“大姑父,我奶问你呐,你看啥?”
孙天亮就笑,“娘,你别生气,真没啥事儿,就是最近大队有新政策。”
薛老婆子:“大队新政策跟你们有啥关系?”
一说这个薛明霞就来气,“人家城里政策都变了,现在挎篮子卖吃食的,挑担子卖菜的,都没人抓,也没人再说什么投机倒把。那我寻思我们大队都是鸭子鸭蛋,怎么不得多卖一些,大队创收,咱自己家不是也跟着赚点改善生活?我公公就忒死板,老顽固,死活不肯。”
孙天亮:“明霞,你说政策就说政策,咋还骂爹呢?”
薛明霞:“我哪里骂人了?我说的是事实。你说你爹是不是老顽固?”
孙天亮低声道:“那不也是你爹嘛?”
薛明霞不服气了,“你说是我爹,可他们当我是自己人吗?有事儿跟我商量吗?我说什么,你娘说啥?”她立刻学着婆婆的样子,扯着调子,“哎呀,明霞呀,咱是女人,啥也不懂,更不懂男人的事儿,咱们就别掺和了。她咋知道我不懂?她不掺和,干嘛还得拉着我不掺和?我就想掺和!”
薛明霞一说又来气了。
平时没事儿的时候,婆婆这样她也不觉得生气,可积少成多,一点点积累起来,她就觉得很生气。
自己说自留地多种点棉花,想絮被子,她非得说你小孩子不懂,咱得种红薯,要不口粮不够吃。
自己说孩子这样那样,她就说哎呀我养大这么多孩子,还不如你吗?
以前就算了,薛明霞不想生气,单说这一次,她提议腌制一大批咸鸭蛋,除了交任务剩下的卖出去,到时候社员们可以分红,哪里不对?
怎么的就拿割资本主义尾巴说事儿?
她就说公爹老顽固,自以为当书记就一直拿着官架子,对自家人严要求、过于苛刻,总想靠着打压家里人显得他官儿当得清廉。
可你这么多年就是一个大队书记,干嘛非要拿家里人做门面?
我就要卖鸭蛋咋了?
你不带着全大队赚钱,我自己家赚可以吧?
婆婆又说什么“明霞,你看你弟弟来买鸭蛋,三五百的咱都给了,也不是你爹不支持呀。人家政策在那里,你爹不能带头破坏,咱家人更不能带头破坏”,关键是她破坏啥了?
人家大队都搞个副业,他们大队守着那么一大片水产,干嘛非要穷嗖嗖的?
让社员们手里有点余钱,吃好点穿好点,不行吗?
这一次起因就是刘贺岩鸭蛋生意做得不错,他们拿了薛老婆子的方子,在家里用大缸腌制咸鸭蛋,到日子就给省城以及其他城市的一些单位送,他们发展了省人民医院、省大、省美院、军区大院儿食堂,还有其他好几个工厂,都能定期给送鸭蛋。
甚至还有城里的小贩儿想从他们手里拿货自己零卖,可惜存货不够。
刘贺岩就跟薛明霞商量,想多进鸭蛋,薛明霞当然同意,就带着他和自己公爹谈。
原本她以为这么好的事儿,公爹肯定乐意,结果……老头子直接拒绝,一点面子都没给她。
刘贺岩给他们的价格比供销社收购价每个多一分钱!
而且人家也没独占,说可以交完供销社的任务,剩下的给他,只需要他们多养鸭子多下蛋就好。
守着那么大的水泊,里面都是鸭子的食物,都不需要额外喂粮食,老天爷赏饭吃呀,老顽固咋就想不通呢??
孙天亮觉得他爹娘也没错,老两口六十多了,那人生阅历不比他们多?这时代风云变幻,谁知道下一步会咋样?老人家有经验,听他们的肯定没错啊。
再说他爹当了这么多年的大队支书,大队长、生产队长会换,支书却一直没换,他有经验呀。
他爹的人生格言就是:稳稳当当的,别冒头,冒头就挨揍。
当年炼钢铁、吃大锅饭、三年饥荒,多少大队都变着法儿地想多赚点,最后呢,一个个都被撸下来,全是犯错误的。
老孙支书就觉得只要饿不死,稳稳当当就行了。
想建国前,老百姓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别说吃饱,就明天的日头能不能见到都难说。
建国后饿不死了那就不错,现在不但饿不死,还吃得饱穿得暖,比起五六十年代,已经够好了。
咋滴还不知足?
人不知足就惹事。
所以对于薛明霞提出来的扩大鸭子养殖场和鸭蛋规模建议,老孙支书直接否决,商量都不想商量。
孙老婆子一开始也帮着儿媳妇劝老头子,觉得这都什么年代了,那四人倒台了,运动也结束,现在哪里都不搞运动,反而要搞生产,儿媳妇的提议也很对。
孙老支书依然不同意,只要公社没有明确政策下来,谁也甭想忽悠他。
年纪大了尤其容易缅怀过去,他又觉得当年大家战天斗地,吃糠咽菜也干劲十足,不像现在这些年轻人,吃饱喝足还想天天吃肉,还想要钱花,这不是贪心是什么?
老人家总觉得眼前的年轻人浮躁、好高骛远,不如自己这代人当年能勤奋吃苦,
孙天亮向来没有多少主见,他爹是支书,家里一直听爹的,是他媳妇进门以后不断地给他说,他又开始分一只耳朵听媳妇儿的。
他的想法也简单,甭管听谁的,只要一家子和和睦睦,过好日子,听谁的都行。
以前差不多的矛盾都能协调,可这一次薛明霞铁了心,不肯协调,非要公爹采取自己的意见。
她越说越难受,又开始抹泪,对顾妈顾爸道:“叔叔,婶子,你们说我想过好日子哪里不对?我家里五个儿子呀,要是不多赚点钱,以后咋给他们盖房子娶媳妇?就靠着一年到头那点工分,分不到两百块钱,一间房子都盖不起来。”
顾妈:“我觉得明霞说的没错。”
顾爸为了和平,不轻易发表意见,毕竟政策大如山,他那条腿作证。
孙天亮看着薛老婆子,“娘,那你说,我爹就错了吗?我们就考虑自己一家人,可他要考虑一个大队呢。当干部,没那么容易。”
薛老婆子坚决支持女婿,“那肯定的,不说当大队干部,就当家也不那么容易。一家子要是十几口人,每个人都想自己那点事儿,可当家的得想一家人的生活呢。”
虽然薛老婆子支持女婿,可因为没有公婆在身边,自己就不会显得那么势单力薄,薛明霞:“那分家呀。各人过各人的,不是更好?”
孙天亮:“明霞,咱已经分了呀。爹娘跟咱过呀。”?
薛明霞:“别和我说话!”
孙天亮:“明霞,你咋不讲道理呢?我和你说,你就耍赖。”
薛明霞:“你快走吧,我娘家住不下这么多人。”
孙天亮:“你看你,又耍赖。”
这时候刘艳丽和大娣把饺子煮好,就喊人吃饺子了。
小岭一直在那里听八卦来着,各自坐下以后,他道:“大姑父,这事儿我觉得我大姑没错。”
孙天亮:“啊?”
小岭:“大姑父,人往高处走,谁不望着好?我都想手里有钱!要是我有门道赚钱,我也毫不犹豫去干!有钱不赚王……”
大军拍了他一下。
小岭把差点顺口秃噜的那句“有钱不赚王八蛋”给说出来,赶紧改口。他问道:“大姑父,你兜里有几块钱?”
孙天亮掏了掏口袋:“三块钱。”
要进城得坐车,还得预备给孩子买点什么,来看老丈母娘也不能空手吧。
小岭:“大姑父,搁乡下你这几块钱就算富裕的,好多老爷们儿掏不出两毛钱来。可你这几块钱在城里不算啥,还没我零花钱多呢。”
他感觉林苏叶拿眼看他,立刻咳嗽一声,“我就这么个意思,大姑父,你知道大军和莎莎的钱都比你多。你出门还得跟奶奶和大姑伸手吧?”
孙天亮被他问得脑门子都见汗了。
他觉得小岭说得也有道理,点点头,“当然赚钱好。”
大军为他解围,“赚钱固然重要,但钱不是最重要的。对于孙家爷爷奶奶还有大姑父来说,安定团结,家庭和睦,是最重要的。”
孙天亮感觉大军就是救星,猛点头,“是的!”
小岭还要说什么。大军道:“其实大姑也没错,孙爷爷也没错,关键要有合理的借口说服孙爷爷,让他觉得有政策可依就没问题。”
大姑想扩大生产,多赚钱,那就要想办法说服老孙支书,而不是和婆婆、男人掐架,掐架没用。
薛明霞乐了,夸道:“我大侄子就是聪明,大姑就是这个意思。我劝不动,我回娘家找人帮我劝呀。”
她就拿眼睛看林苏叶,又看顾孟昭和小姑,希望他们给自己出头。
小岭:“大姑,你甭看我妈,我妈就会画画做衣服,她要……”
林苏叶怕他说自己用鞋底抽人脸的事儿,就打断他,“那就你和大军去说,要是说不明白,说不服,不许回来。”
大军瞥了小岭一眼,小小年纪就喜欢大包大揽,看给你能耐的。
小岭讨好地朝大军笑笑,给大军夹了一个饺子,“大军,吃饺饺。”
莎莎立刻笑起来,她一直和大姑家小表弟说悄悄话来着,她发现这孩子有点笨,这么大还不怎么会说话!
薛明霞怕俩侄子分量还不够,就对薛老婆子道:“娘,你领着俩大侄子去和我公公婆婆唠唠呗。”
大军:“我奶去这事儿就黄了。”
薛老婆子:“啊?我就这么不中用?”虽然她觉得闺女折腾,但是大孙子要帮忙,她立刻就倒戈,大孙子决定她的立场。
大军:“到时候孙奶奶和你一抹泪儿,你还中用不?”
薛老婆子果然犹豫。
小岭:“我也会抹泪儿呀。”
大军已经开始和顾孟昭、顾爸顾妈商量怎么战术了。
顾孟昭:“最近中央不是一直在开会么?”
今年5月份《光明日报》发表了一篇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意味着经济发展、国家建设,都要靠实践出真知,而不是靠两个凡是,更不是靠运动路线。
那有个潜在的意思,以前不适应现在经济发展的政策都会被改变。
听广播还有一个讯息,虽然没有明确提出,但是顾孟昭觉得这个信息应该是开放的、发展的、向上的、经济的,因为处处都在提经济发展、拨乱反正等等。
大军:“我们综合各项信息,写篇报告出来,孙爷爷看了以后肯定会有想法。”
孙老支书这样的人不喜欢听年轻人说什么,尤其不喜欢人家臆断,他有自己的生存哲学,按部就班、跟着政策走,只要有政策可查,那不管做多大的事儿,都不会被审查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