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大利按照预定计划,继续道:“我们调出了当年急诊科的病历,2004年4月2日凌晨一点四十分,你来到急诊科,身上多处软组织损伤,尺骨骨折,胸部被烫伤。”
这是杨梅最为痛苦的隐秘之事,如今被年轻的警察当面揭开。她无法假装镇静,又羞又怕,双手掩面,抽泣起来。
侯大利起身,来到杨梅面前,递过纸巾。然后他回到自己座位上,等到杨梅情绪稍稍平静后,道:“唐辉知道你被家暴,还知道你在4月2日凌晨去过急诊科。当年赵代军嫖娼被举报、货车超载被罚,这些事都与唐辉有关。那么7月8日的事,到底是谁干的?”
“我不知道,反正和唐辉无关。”为了保护丈夫,杨梅顾不得伤心,脱口而出。
侯大利没有给杨梅喘息的机会,步步紧逼,道:“那和谁有关?”
杨梅愣了愣神,道:“我不知道和谁有关,反正和唐辉没有关系。”
侯大利提出一个让杨梅意想不到的问题:“你和唐辉在大学时是恋人,唐辉一直没有结婚,就是在等你。为什么要在赵代军死后六年,你才和唐辉结婚?”
这又是一个道破杨梅心思的问题,让其慌乱起来。赵代军死去不久,她和唐辉开始暗自接触。但是,杨梅内心深处有一个死结,她一直认为唐辉是杀死赵代军的那个人。所以在这几年里,两人交往并不深入。赵代军是她女儿的父亲,这层关系无法抹杀。杨梅想要等到女儿成人以后,才正式和唐辉交往。这对唐辉极不公平,她甚至也有可能失去唐辉。杨梅对此深为纠结,因为终究没有正大光明地和唐辉交往,更别提结婚了。
前一阵子,省公安厅派人调查赵代军的死因,如此高级别的调查让杨梅高度紧张。在唐辉极有可能成为阶下囚时,她毅然决定和唐辉结婚,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一辈子陪着他。
“和谁结婚,在什么时间结婚,这是我的自由。至于为什么在赵代军死去六年后才结婚,实话实说,赵代军刚死,我就结婚,这不好。”想起唐辉,杨梅心中涌起阵阵柔情。她抬起头,勇敢地面对两个特别严肃的警官。
侯大利道:“唐辉有一家企业叫腾飞公司,公司有一辆皮卡车和赵代勇开的出租车撞在一起,你知道这件事情吗?”
杨梅见年轻警官一步一步地逼近核心问题,犹如被一只大手捏住了脖子,喘不过气来。
侯大利问话的目标根本就不是唐辉,而是急诊室护士黄玲玲,提起唐辉不过是声东击西,用以打乱杨梅的阵脚。他见杨梅脸色惨白,站起来给杨梅端过去一杯茶水。
三人都没有说话,只听见杨梅时急时缓的呼吸声。六七分钟以后,杨梅开始不安地扭动身体。
侯大利这时才缓缓开口道:“经过我们调查,发现了赵代军有家暴的行为。在4月1日,你被赵代军家暴。在4月2日凌晨,赵代军送你到了湖州市人民医院急诊科。”
听到“家暴”两个字,一股热血涌上了杨梅的脑门。被赵代军家暴是杨梅生活中的至暗时刻。这句话如一道指令,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侯大利又道:“4月2日,你的同学赵燕来看你,赵燕是从唐辉那里得知你在医院的。4月1日唐辉在湖州,这说明他知道你在4月1日晚被家暴了。”
这短短的几句话散布在好几个人的询问笔录里。虽然还有些细节不太明确,但是基本事实已经清楚了。
杨梅听到这一段叙述却是格外吃惊,唐辉戴着墨镜出现在急诊科,自己是躺在担架上无意中看到他的,这是非常隐秘的事。眼前的年轻警察目光锐利,仿佛能够穿透时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看得一清二楚。
她想起唐辉,内心又是一阵疼痛,下意识地将左手放在心口,道:“4月1日,唐辉确实在湖州。他和我的事情没有关系。你们不要把这些事情往他身上扯。皮卡车的事,那是司机自己犯的错,和唐辉也没有关系。”
侯大利取出急诊科的合影,道:“4月2日凌晨,你来到湖州市人民医院急诊科,你认识急诊科的护士吗?”
这是顺着家暴之事引出来的话题,杨梅没有特别在意。她的目光在照片中停留片刻,道:“我认识黄玲玲。那天恰好就是她在值夜班。我当时受了伤,很疼,来到医院急诊室,是赵代军送我过去的。”
侯大利道:“你和黄玲玲是什么关系?”
杨梅道:“我们是初中同学。”
侯大利道:“你和黄玲玲在急诊室见面之前,有来往吗?”
杨梅道:“初中毕业后,黄玲玲考上了卫校,我读高中。这以后就很少接触了,我们只是参加过两次初中同学会。”
侯大利道:“这一次在急诊室相遇以后,你们接触就多了起来。”
杨梅道:“黄玲玲知道我的病情,所以我就请她到家里给我换药。”
侯大利道:“为什么要请黄玲玲到家里来换药?”
杨梅略有几分羞涩,道:“这是女人的隐私。”
侯大利道:“黄玲玲知道你受伤的原因吗?”
杨梅道:“她是护士,看到我的伤,就什么事情都明白了。我没有瞒她,想瞒也瞒不住。”
侯大利道:“黄玲玲看到你的伤,是否指责你的丈夫?”
杨梅道:“她很有职业道德,全程都在忙,没有指责赵代军。”
侯大利道:“黄玲玲本人是否受过家暴?”
杨梅道:“我不清楚。”
侯大利道:“黄玲玲是否谈起自己受过家暴?”
杨梅道:“没有谈过。她从来没有谈过自己的男朋友。”
侯大利道:“黄玲玲和赵代军是否认识?”
杨梅道:“他们应该不认识。每次我请黄玲玲到家里来的时候,赵代军都不在家。那一次在急诊室,黄玲玲一直戴着口罩。”
侯大利道:“黄玲玲到你家里来过几次?”
杨梅道:“在我受伤的那段时间,她经常过来看我,有时是在家里,有时是在外面。”
侯大利道:“你和黄玲玲聊起过赵代军吗?”
杨梅道:“这是我们聊得比较多的话题。我那些年过得不好,无人倾诉,黄玲玲是知情人,又是同学,所以我有了什么委屈,赵代军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我都会向黄玲玲倾诉。”
侯大利道:“通过与你交往,黄玲玲应该很了解赵代军。包括赵代军喜欢嫖娼这些事,黄玲玲都知道?”
杨梅道:“是的。”
侯大利道:“你们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开始疏远的?”
杨梅道:“没有疏远。她平时要在医院值班,我管幼儿园这一大块,大家各忙各的工作。有时通通电话,周末在一起吃饭。后来,黄玲玲调到了江州市人民医院急诊科,就很少联系了。”
询问过程中,杨梅谈及唐辉时,明显紧张,态度抵触,不肯多谈。当侦查员提起黄玲玲时,杨梅情绪正常,没有明显抵触情绪。
询问结束,杨梅眼睛红红地走出公安局大门。
参加询问的还有一位湖州刑警支队的女警。女警没有评论杨梅,礼貌地与侯大利打过招呼,回到自己办公室。
江克扬和戴志在监控室旁观了整个询问的过程。侯大利在走道里与两人会合后,来到支队专门为专案二组提供的办公室。
江克扬道:“杨梅是在有意掩护唐辉,说不定在其心目中,唐辉就是杀死赵代军的凶手。杨梅是当事人,应该不知道程森案和高小鹏案的详情,一心只想保护唐辉。她这人不错,心眼好,重感情,就是性格有缺陷,太软弱,承担了不应该由她来承担的错误,付出了太多的代价。”
戴志道:“通过询问,明确了一点,黄玲玲通过接触杨梅,熟悉了赵代军的家,了解赵代军的基本情况,这给黄玲玲作案提供了很多方便。”
侯大利拿出一包烟,散给两人,然后点燃香烟,用力抽了一口道:“杨梅的反应都在预料之中,黄玲玲确实熟悉赵代军的情况,这符合逻辑。但是,我们仍然没有证明黄玲玲犯罪的直接证据。从现在了解的情况看,黄玲玲处心积虑地靠近杨梅。她本人是家暴受害者,却一直没有向初中同学杨梅谈起这一点,目的非常明确。”
江克扬试探地道:“杨梅是唐辉的妻子,既然她都在为唐辉掩饰,我们可否设想另外一种情况,事情真与唐辉有关。唐辉在7月7日至15日入住湖州大酒店,7月8日,赵代军就遇害。”
“唐辉与其他三个案子没有任何联系,这三起案子的作案手法呈女性化特点,另外还涉及迷药‘任我行’,唐辉作案的可能性已经非常低了。”戴志看着侯大利朝自己竖起的大拇指,继续道,“湖州系列杀人案和碎尸案就是因为家暴引起的,特征明显,凡是没有这个特征的,都不在考虑范围内。这一点,我完全赞同大利的意见。”
侯大利望着窗外,道:“杨梅性格有缺陷,不知道她回去以后如何面对唐辉。”
他的目光穿过云层,慢慢落到腾飞公司上。
第九章 发现疑似杀人和抛尸地点
腾飞公司,唐辉套房内。唐辉安慰着一直在掉泪的杨梅,道:“你别光哭,警察找你谈过什么?”
杨梅紧紧抱住唐辉,担心稍稍用力不够,心爱的人便会随风飘走。
“有什么事,你说啊,再大的事情,都是我们一起撑着。”唐辉抱着妻子,感受到妻子身体僵硬,便轻声安慰。
杨梅默默流泪,泪水打湿了唐辉的衣襟。
“你别乱来啊,有什么事情必须跟我说,不要瞒着我做决定。”唐辉想起大学毕业前夕的烂事,警惕起来。
杨梅终于抬起头,鼓起勇气,问道:“赵代军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唐辉道:“赵代军的什么事?”
杨梅道:“7月8日的事情。”
唐辉道:“你这个傻瓜,果然又乱想,举报赵代军嫖娼是我让人做的,仅此而已。我对天发誓,真没有其他事情。如果有其他事情,公安早就来抓我了。”
杨梅道:“从领结婚证那天起,我就是你的妻子。不管你做过什么,我都是你的妻子。”
唐辉笑了起来,道:“你别说得惨兮兮的,我最大的事情就是检举揭发,这是每一个公民应该做的事情。”
唐辉再三发誓,杨梅这才勉强相信他的话。她心情好转起来,这才想起另一个事,道:“那个年轻警察很奇怪,除了问你的事情以外,还问了黄玲玲的事情,问得非常详细。他们是神经病,居然怀疑黄玲玲。”
唐辉眼皮一阵乱跳,道:“那个年轻警察来自省公安厅,不会莫名其妙地发神经,莫非黄玲玲真有问题,与赵代军的事有关?”
杨梅态度非常坚决地道:“绝对不可能。在我最难过的那一段时间,黄玲玲过来帮我换药,陪我说话。她温柔贤淑,心地善良,连蚂蚁都不会踩死。警察怀疑她,找她的麻烦,完全是吃错药了。”
谈话间,第一次在急诊室见到黄玲玲的场景慢慢出现在唐辉的脑海之中。
2004年4月1日,胸中极为愤懑的唐辉一直坐在杨梅居住的楼幢附近,迟迟不肯离开。初恋女友是他心中的女神,如今女神嫁给了一个脾气暴躁的男人,受尽折磨。想到此,唐辉的每一个细胞都要爆炸了。
赵代军和一个小女孩下楼,开出租车离开院子,过了二十来分钟,出租车又开了回来,停在门口。不一会儿,赵代军拖着杨梅出现在楼幢门口。杨梅明显受伤,走不动路,被拖行于地。赵代军毫不怜香惜玉,几乎是将杨梅扔进后排,关门时非常用力,发出“砰”的一声响。
心中女神如此遭遇,唐辉浑身发抖。坐上车时,他给结拜兄弟老肥打了电话。
出租车来到湖州市人民医院急诊科。赵代军这一次是搀扶着杨梅走进急诊科。杨梅披头散发,吊在赵代军身上。
唐辉脸色铁青,戴上墨镜,在老肥的陪同下,进入了急诊室。急诊室护士见到杨梅的状况之后,立刻将其扶上可移动式担架,推进治疗室。赵代军神情冷漠地办手续,其间没有一句问候。这根本不是丈夫对待妻子的态度,简直比路人还要冷漠。
唐辉趁着赵代军办手续时,来到可移动担架旁,双拳捏紧,青筋跳动,泪水夺眶而出。治疗室关门以后,唐辉坐在椅子上,远远地看着紧闭的大门。老肥是唯一知道唐辉心思的人,胖手拍在唐辉的大腿上,想要安慰,又无话可说。
湖州市人民医院急诊科向来有“夜市”之称。全市数百万人口,晚上发病后都得将病人送到这里,急诊科人来人往,有着特殊的热闹劲。唐辉、老肥与其他几个病人家属坐在一起,毫不起眼。
腾飞公司设在湖州,是湖州大力招商引资的结果,更重要的是唐辉想要接近杨梅。唐辉在南方打拼时接触过不少女人,比杨梅漂亮的大有人在,可是他始终放不下柔柔弱弱的初恋女友。在他内心深处始终有一块安静的地方,留给他的初恋女友。初恋女友遭受大罪,唐辉抹掉眼泪,暗自下定决心:无论采取什么手段,都得让杨梅脱离苦海。
唐辉明白,解决不了赵代军,杨梅就始终难以脱离苦海。而赵代军就是烂滚龙一条,变相绑架了杨梅,要解决他,除了使用下三烂手段以外,别无他法。
从急诊科回到公司,唐辉安排老肥跟踪赵代军,寻找其破绽。
赵代军嫖娼被举报,被罚款又被拘留。
杨梅知道丈夫嫖娼被拘,没有任何反应,没有耍出寻常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绝技,就如事情完全没有发生一样。唐辉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继续让老肥盯紧赵代军。
赵代军的出租车被撞毁后,经营起货车。其货车超高超载屡被举报,最后被罚得只能停运。唐辉做这些事情只能说是对赵代军略有惩罚,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而且,赵代军这个懦夫,每次在外面受了挫折,吃了亏,受了气,回家必然要向杨梅发泄。
7月8日晚,唐辉接到老肥的电话,说是赵代军从酒吧带回家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肯定是出台的,问他是否需要再次举报。
唐辉为了彻底解决杨梅性格方面的弱点,主动打去电话。两人虽然在近期有过短暂接触,却由于发生了4月1日的家暴事件,又断了联系。杨梅在父母家中接到了一个不知名的电话,接通后听到唐辉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赶紧躲进房间。
唐辉至今对当时的对话记忆犹新。
“梅子,你不能这样忍受下去了。狗改不了吃屎,赵代军就是人渣,是畜生。”
“赵代军是社会上的烂人,我如果提出和他离婚,他肯定要对我以及我爸妈下手,他说过要杀我全家这种狠话。我相信他做得出来。而且,我的女儿还小。”
“赵代军就是吓你的,他没有这个胆量,他是个包,在外面根本雄不起。我有一个建议,赵代军时不时地带野女人回家。我派几个身强力壮的手下,到家里去堵他,逮他一个现形,狠揍他一顿。你捏住他的把柄,坚决离婚。”
“我丢不起那脸。如果真是这样,赵代军会提刀砍死我。我有爸妈,不能冒险。”
他在腾飞公司有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兄弟,收拾赵代军轻而易举。无奈杨梅胆子太小,面子观念又强,死活不肯答应捉奸,让唐辉无可奈何。当夜,他约了几个兄弟喝酒,大醉了一场。
神奇的是第二天传来了赵代军的死讯,杨梅这才真正脱离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