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里伺候的丫鬟婆子一下子散得一干二净,只留一个老嬷嬷在远远候着。
庆安长公主视线从慕时漪面上划过,半晌才幽幽道:“真像。”
像谁?
自然是像慕时漪的母亲徐含珍。
慕时漪轻声问:“不知殿下今日请时漪来,可是为了什么事?”
“你不都知晓么?怎么还来问本宫?你这孩子心眼也怪多的,这倒是与你母亲不同。”
庆安长公主慢慢饮看一口酒,嗓音涩哑:“本宫改死?从一开始就该死……可是本宫舍不得长乐。”
她紧紧握着慕时漪的手,眼尾通红一片,许久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十二年前,皇后死时,她那碗药是本宫亲手喂下的。”
庆安看着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发颤:“可本宫真的不知是毒药,皇兄只同我说是让人昏睡的药,我当时恨死宋家的一切了,若不是本宫的母后,本宫当时嫁的该是你父亲才对,父皇都同意了,隔日就给本宫赐婚,可是本宫母后的旨意先行一步。”
第99章
初夏,光影斑驳。
公主府园中桃花开得正盛,凉风一吹枝丫上垂着的花瓣便细细碎碎飘了下来。
慕时漪端坐在黄花梨木椅上,四周垂着轻纱被风卷着四下晃动,她只觉日头透着一股刺骨寒凉,庆安长公主那张红艳艳的唇瓣开开合合,每一个字落入她耳中,却令她许久回不过神来。
直到站在身后的山栀轻手轻脚端了一盏子热茶放进她手心,她才被温热的茶盏一烫,醒过神来。
“姑娘,莫要寒了身子。”扇山栀拿出早早就准备好的披风给慕时漪披上,平和的眼眸不动声色往庆安长公主身上淡淡扫了眼。
慕时漪冰冷僵硬的细白指尖捏着茶盏,抬起漆黑眼眸看向庆安长公主问:“臣女不知,殿下同臣女说这些作何?”
“臣女记得父亲与我说过,他们自小相识,更是青梅竹马的情分,母亲当年若不是走得早,同殿下也算得上手帕交的闺中好友。”
她抿了抿唇,忽然沉了声音:“难不成公主殿下觉得我父亲是那种会抛妻弃子攀高枝的?”
没想随着慕时漪话落,庆安长公主倒是低低笑出声来,她沉沉叹了声:“都是过去的事了,本宫会与你说这些,就怕日后本宫不在了,又有不省心的在你这儿说那些不该说的话,平白无故惹了你去。”
慕时漪捏着茶盏的指尖发紧,她声音涩哑:“殿下如今身子骨健康,不必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庆安长公主穿得华丽,可是只细看也能发现她不过是一口气强撑着,身体瘦得厉害,脸上脂粉很厚,却也遮挡不住浓浓的病气。
她压着红艳的唇,轻声一叹:“卖国通敌本就是本宫做的,当年苍梧和苍西里头少的粮食,偷偷从天渡运送给北留和东胡的辎重,都是本宫做的。”
庆安长公主忽而凄惨着笑:“本宫心里有气,母后视本宫为棋子,皇兄恨恼本宫,本宫的驸马活着时日日骂本宫的毒妇,宫里唯一能说得上话的皇后也是本宫无意中毒死的。”
“太子不会放过本宫的,本宫当年就该死的。”
慕时漪长久无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问:“所以今日殿下请我前来,是想让我帮殿下求情?”
“你这孩子。”庆安长公主冰冷指尖忽然握住慕时漪的手,她十分用力,“为我求情?算不上,不过是本宫担心本宫唯一的女儿苏长乐,长乐被本宫保护得太好了,孩子心性,你日后帮我多照顾几分。”
“也幸好本宫未曾给长乐安排婚事,日后就呆着公主府中,平平安安一生也是好的。”
慕时漪对苏长乐的印象不好也不至于太坏,一个小孩子心性的小姑娘,耳根子软,没经历过事,长得倒是好看,弯弯的黛眉,圆圆的杏眼,脸颊还有着婴儿肥,今日瞧着倒是没有之前活泼了。
慕时漪轻轻把手从庆安长公主手中抽出,然后起身放下茶盏,在庆安长公主慌乱的神色中,缓缓道:“你放心就是。”
得了这四个字肯定,庆安长公主才彻底松了口气。
然后吩咐外头候着的老婆婆送来一份东西,亲手递给慕时漪:“你也不要嫌弃,算作是你新婚贺礼,我是没想到太子那边的人,瞧着清心寡欲,不染凡尘,喜欢的竟然是你这种如娇牡丹一般的鲜艳姑娘。”
从庆安长公主府出来后,慕时漪没有再去东宫,而且直接吩咐町白驾车回了永安侯府。
深夜里。
她沐浴过后,躺在床榻上许久都睡不着,心里装着事,反反复复想着庆安长公主同她说的话。
这话的确是有托孤的意思,毕竟通敌的罪证已经交给大理寺审理,太子检查,日后庆安长公主被定罪的迟早的事,只是这事如今大理寺还没个结果,她为何这般早早同她交代。
就在三更天十分,屏风外头传来开门的声音。
今日守夜的是宝簪,此时匆匆进来的却是山栀。
“姑娘。”山栀神色煞白还在轻轻喘着。
“这么了?”慕时漪撩开纱帐,心底不安越发明显。
“庆安大长公主今夜在太后暂住的万华宫偏殿中自缢了,据说太后被庆安大长公主挂在房梁上的尸体吓得混死过去,陛下震怒似乎也被气得不轻,整个堰都皇宫乱成了一团。”
“自缢?怎么会?”慕时漪呢喃自语。
她从未想到庆安大长公主会用这般果断绝狠的手段,死在宋太后面前,死在宫中。
在大燕皇家,自缢是重罪。
死后是不能葬入皇陵的,而且天家赋予的封号还要被剥夺,贬为平民身份。
慕时漪只觉得心里发寒,她忽然朝山栀问:“长乐郡主呢?”
“可知长乐郡主在何处?”
山栀愣了愣赶忙道:“奴婢不知。”
“驾车,去庆安长公主府。”慕时漪想了想又补充从,“让町白把暗卫带上,这路上就怕有个意外。”
等慕时漪匆忙上了马车后,她才发现在这春末夏初交替的时节,天上竟然落雪了,最开始是如细盐般的雪粒子,慢慢的就变成了鹅毛大的雪花。
自缢宫中是不会敲丧钟的,若是帝王狠心点,大可直接让人给庆安长公主的尸体捆了草席,丢出宫外。
等慕时漪带人到达庆安长公主府时,她才发现公主府安静得有些吓人,往日在庆安长公主身旁伺候的老嬷嬷早早就在府门外等着了。
见得慕时漪的马车,她赶忙迎上前:“慕大姑娘来了,殿下今日晚间已经把府中不忠心的人都遣走了,只留一些信得过的老人在府中。”
“长乐郡主睡前,殿下悄悄给她喂了汤药,睡到明日不成问题的,就不知慕大姑娘是在长公主府上陪着,还是把人接回永安侯府去。”
原来庆安长公主早就把一切料到也安排好了,慕时漪无奈摇了摇头:“先暂时把长乐接回永安侯府吧,你带着伺候惯的人一同,等庆安长公主丧期结束,再让她回来。”
苏长乐是在睡梦中被婆子抱上慕时漪马车的,她十八岁的年纪,看着却像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缩在厚厚大氅中,小脸粉扑扑的。
等一行人到达永安侯府,外头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慕时漪不放心,就直接把苏长乐接到自己院中厢房安置,除了庆安长公主府中的丫鬟外,她还特地派了个力气大的婆子守着。
翌日清晨,慕时漪是被哭闹声给吵醒的。
等她洗漱过后,去苏长乐睡的厢房一看,小姑娘还不知道自己母亲不在了,只是忽然陌生的屋子吓了她一大跳,眼睛肿的像两颗核桃。
她见得慕时漪,怯生生有些害怕往床榻缩了缩:“慕时漪?”
“呜呜呜,我怎么在这?”
苏长乐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小心翼翼看着慕时漪:“那年公主府宴会,我真不知有人要毁你清白,我不是故意引你去偏僻院子的。”
她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像一只被人抛弃的可怜小狗。
慕时漪看着于心不忍,沉默许久才出声道:“昨日夜里,你母亲在太后宫中自缢了。”
苏长乐吓得连哭都不会哭了,她死死揪着锦被:“当年我错了还不行,你不要这般骗我。”
慕时漪轻声道:“我没有骗你,昨日夜里你喝了昏睡的药,我把你从公主府接来的。”
“赶紧洗漱干净,等会宫中定会派人来接你。”
“你骗人!”
苏长乐根本不信,知道她母亲的贴身嬷嬷王氏走了进来,恭恭敬敬朝苏长乐磕头道:“郡主,殿下昨日夜里去了,日后庆安长公主府,是要靠郡主您撑着的。”
当即,苏长乐眼神一黑,直接昏死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时,已经被换好洁白的素衣,发髻上只簪着一颗珍珠簪靠在大迎枕上。
苏长乐半晌回不过神,头痛欲裂。
婆子丫鬟见她醒来,赶忙扶着她汤药喂下去,又喂了一些清粥。
王嬷嬷眼睛都快哭瞎了:“郡主,去吧,去宫中吧。”
“太后疯了,她不让人动房梁上的尸体,长公主殿下如今死了都还在受罪。”
“郡主您去求求太后,让她把你母亲的尸体放下来吧。”
宫里,不光是太后疯了,帝王也被气得面无血色。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庆安会自缢,他本想借着庆安长公主勾结外族的罪名,虽不能让宋家伤筋动骨,至少也能狠狠的扯下宋家上下一块肉。
他怎么也想不到,庆安竟然能乘着夜色把自己吊死在太后宫中。
晦气!
简直就是晦气。
所以宫中太后发疯不让庆安长公主的尸体放下来,帝王只当没看见,也不理会。
直到午间,有太监来报:“殿下,庆安长公主的女儿长乐郡主,这会子正跪在殿外,想让您帮她劝一劝太后,让她母亲入土为以。”
今日大雪来得本就诡异,加上庆安一死,四处都透着一种不吉利的色彩。
半人膝厚的雪,长乐郡主笔挺跪在雪中,她发上肩上落满了雪,浑身冷得像寒潭里冻坏了的石头,她死死的盯着太极殿的方向,就想着这个素来宠爱她的皇舅舅能出来看她一看,然后求求太后。
然而,从天黑到天亮。
长乐郡主在太极殿前足足跪了一整夜,也无人理会她。
清晨,停了一夜的雪又开始飘飘然往下坠。
凭着一口气撑着的苏长乐忽然身上一暖,有一件厚厚的,带着温度的大氅落在她肩上。
男人很高,身形宽口,却是她从未见过的。
“别跪了,我带你回去。”
是谁?
苏长乐不知道,她眼下一黑,又再次晕了过去。
第100章
永安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