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祭天祷告,已经按照太后您的吩咐布置妥帖, 借宫宴的由头将绫华殿下扣在宫内, 应当是无虞了。”
福顺公公半跪在软塌后, 手法熟稔老道的替谢太后按压着她的肩, 华服厚重,光是其上的坠珠就足有三斤重量。
一场宫宴下来她既要端坐保持威仪,又亲抱了小世子逗弄了一会儿,哪里顾及得上己身的微恙,回来刚换上一身素衣,便止不住腰酸背痛的泛麻, 真是想不服老都不行。
“不出差池是最好, 没想到怀淑这丫头竟被容景衍牢牢抓在了手上, 他们自幼青梅竹马, 喜结连理也不知是福是祸。”
谢太后两指抚着两截长长的护甲, 若有所思了一会儿, 又将心思放到了谢殊身上。
“皇室的宗亲贵女皆入不得他眼, 被美人关折煞了去,哀家这个侄儿表面待人冷淡,内里是心心念念的挂在孟家的小庶女身上呢!”
福顺听谢太后提起孟清禾,眸光一顿,旋即柔和了些许,手下的劲头放缓,耐着性子劝慰道:“早年两人的事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和离于谢大人的私德有损。”
谢太后眉心轻拢,谢殊是她当做‘半个儿子’养在膝下的,平日里忙着不择手段的为傅珵扫清障碍,年至弱冠后院都干干净净的,连个通房晓事丫头都没有。
往日姚氏苛待,不往这方面周全到也就罢了,怎滴如今到了位高权重一人之下的地步,还是如此后院清净,真叫人怀疑他是不是有了什么不可言说的隐疾难处。
“兆京与他同辈的官家子弟孩子都生了好几个,叫旁人看了怎么想?你一会儿往太医署走一遭,遣个擅……调理精元的太医过去诊诊。”
谢太后黛眉微蹙,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连御膳房单送来安神滋补的参汤,没沾上几口就撤了下去,愈发忧心忡忡。
***
孟清禾离了宴席就借故出去透气,将池昤鸢暗地塞过来的锦囊打开,里头是半块精细雕刻成牌纹的香木块,旁侧另附了一张白绸,徐徐展开,上头则是单落了‘白菡霜’三字。
异域蛮夷进贡来的香木,多用作赏赐之用,只这一块单单放在了钦天监,作为历任国师身份的象征。
孟清禾心下生疑,脑海中依稀记得宫内藏书阁似乎有涉及这块香木的记载。她掂了掂手中这剩下的小半块,又捻了木屑凑近鼻尖轻嗅,清淡的幽冽香气直入脑中,惹得人阵阵发晕。
她凝心静神,从中缓和过来,下意识的将香木又放回了锦囊中。白菡霜这是到底是要告诉她些什么?亦或者需要她去做些什么?
谢太后以宫宴小聚为由,今夜将大家都拘在了宫里,名曰守岁,大抵是怕明日的祭天祷告出了乱子,将绫华置于身侧无疑是最能不动声色息事宁人的选择。
倏尔回想起谢殊方才在自己耳侧提及的话,谢家需要一个子嗣?他继任家主不久,族中的长辈也是隔三差五变着法子在催促着此事,装聋作哑不过权宜之计,偌大一个家族,如果谢殊膝下空悬,难免会惹人非议。
“避子汤伤身,即便那会儿嘱了拢枝,也不知这丫头有没有听进去。”
冷不丁身后传来一道男声打破静寂,孟清禾下意识的将锦囊放回袖中,神色中闪过一瞬不自然,也不知男人在那处站了多久,又看到了多少?
“清砚忘记了?现下在我跟前伺候的大丫鬟是幼晴。”
思及幼晴,孟清禾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这几日自己似乎都没怎么在跟前见过她,难道是被谢殊查出了什么端倪?
“瑜娘还是捡过去顺手的婢子用着罢,窕枝与拢枝不日就重新送到你跟前去,南苑养的狸奴娇惯,还是叫捡它们回来的人自己照看着。”
谢殊单手背后,刚在宫宴上小酌贪杯不少,尚在醒酒,大抵是不放心自己不在他跟前呆着,不消片刻功夫,只着了一件单薄的坦领襕袍便跟出来了。
窕枝?她不是在容景衍手下,为何会?
孟清禾满脑子疑惑未解,肩上倏尔一重,旋即就被带入一个酒香浓郁的怀抱。
谢殊搂着她的腰肢,顺着窈窕的身形,惩罚似的掐了一把她腰间的软肉。
“清砚……你……”
孟清禾仰头瞧了眼他混沌不清的深沉眸色,他耳后红了一大片,很难辨别出是不是真的醉了。
“阿瑜,上元节前一日,我不是有意不来的……后宫险恶,你留在我身边……护不住……”
断断续续的醉话在她耳畔响起,孟清禾去推攘他的掌心骤然一顿,谢殊垂头抵在她肩窝处摩挲,极为自然的寻到那个熟悉的柔软处摩挲着。
一番耳鬓厮磨的纠缠下来,俊逸的脸颊不知不觉的沾染了些许她斗篷上的软绒。
“清砚,我要的从来就不是……”
孟清禾被磋磨的雪腮绯红,粉嫩的瓣唇被狠狠碾过,她尚来不及张口换气又被紧紧携住,吞咬入腹,
直至不远处提着风灯的宫人听到动静过来寻人,孟清禾才得以寻着间隙稍稍脱身开来。
谢殊这半醉半醒的模样最是磨人,他宽大的身躯依附在自己身上,近乎压的她直不起背,微乱的墨发自玉冠下散出,随着他的靠近有一两缕飘入她的领口处,又酥又痒的,难受极了!
领头的大宫女难得见到这种香艳旖旎的风景,下意识的偏过头去,脸颊浮起两朵红晕来。
“还愣着做什么,谢大人醉了。”
孟清禾正欲吩咐宫人把人先送回去安歇,自己也好去藏书阁一查究竟。太后只留了他们在宫中留宿一晚,明日吉时祭天过后,再想离开谢府更是难于登天。
支开幼晴不过是个幌子,将窕枝重新安排到自己身侧监视,才是他的目的所在吧。
谢殊多疑的很,要想在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实属不易。孟清禾心下暗叹,只愿绫华那边的动作能够再快一些。
“阿瑜这是打算去哪儿?”
就在宫人即将触碰到他的前一刻,谢殊骤然睁眼,面色又恢复了惯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孟清禾瞬目正要转头,腕间倏尔一紧,熟悉的松木冷香略微胜过酒气压制到她鼻尖,仅那么用力一扯,她整个雪腮便扑进了男人胸前的雪缎面上。
衣摆上银线绣出的纹样硌的她不大舒服,方一抬头,又被一只大掌生生按压了下去。
“我带你去一处地方。”
谢殊剑眉微挑,拉着她的手穿过一处拱门消失在众人面前。
初雪消融,地上又湿又滑,孟清禾小心翼翼的踮着步子跟在他身后,却见身侧风景愈发熟悉,不知不觉间,就停在了元和殿后的一处人迹罕至的亭榭。
四下杂草丛生,台阶略有损毁,两人一路磕磕绊绊,好不容易寻到一块能落脚的地方。
以前她私自从元和殿扒墙出来,多是在这里和谢殊碰头,如今物是人非,尽是断壁残垣。
“你这是何意?”
孟清禾睨了一眼四周,当初自己就是在这里等了他一夜。
“带你进宫是我的意思,与姑母无关。”
子时的更漏已然响过,谢太后以傅翊病重需要静养为由,禁了皇城内的一切明火贺仪。
谢殊抬手将孟清禾的掌心合于一处,指了指那侧暗沉的天空。
不多时,一簇烟火升上天际,随着一声巨响,天穹上流火四散,正对着他们眼前,灿烂盛大。
孟清禾耳际嘶鸣,一声又一声的巨响落在她的耳畔,夜幕上绽着火树银花浮现在眼前,她不解何意,堪堪后退了两步,就被一双大手搂住腰肢,两两相对。
“清禾……”
男人薄唇微动,剩下的声音尽数被旁的声响裹挟了去,再难觅出踪迹。
孟清禾却是看懂了他接下来的话,任由他紧扣着自己的手,直至耳畔静默无声,才缓缓将男人的大掌拨了下去。
“事到如今再来同妾身说这些,不会太迟么?”
她眸中倒映出斑斓的烟花褪去,只余一派如死水般的空寂冷淡,这才是孟清禾这些时日里真正的表情。
她嘴中闪过一抹讥笑,淡淡撇开眼,这算什么迟来的海誓山盟亦或者只是为了对付绫华而设下的又一个圈套?
谢殊眼底的热意骤退,面色僵直的好似染了一层薄霜。
“阿瑜,我带你走好不好?”
孟清禾复述了一遍他方才被烟花隐去的话,说不上是多么天花乱坠的情真意切,倒也颇为符合他沉稳的性子。
“我阿弟不能就这么死的不明不白,总要有人为这事付出代价,是你谢殊,还是容景衍亦或是谢太后和端王,我都不在乎……”
回想起昔日自己与傅翊在元和殿相依为命的日子,他还是个孩子,甚至未及弱冠,就不得不为了活命被迫走上了那个位置。
他有错么?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里,她们最开始仅仅只是想活着而已……
“此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但不是现在,阿瑜……你信我一回,好不好?”
谢殊上前一步,她便退后一步,直至退无可退,孟清禾眼底的空洞萧然被无限放大,刺得他心间涌上一阵钝痛!
“我已经被你骗过太多回了,不是么?”
第91章 、子嗣
孟清禾与谢殊一前一后的回到了竹取斋, 作为寿康宫的一侧偏殿,它的布局陈设皆精细周密,奢华程度可见一般, 多用于招待他国来使,以彰显大燕宽仁的待客之道。
两人皆面色深沉,不发一言,守门的嬷嬷欲言又止怯怯的低下头后退了两步。
櫊扇门被推开, 谢殊的襕袍圆领敞着, 唇线紧抿, 他踩着灯烛下映出的斜长阴影, 宽大的袖袍摇摆间隐约露出紧握泛白的指节。
“大人您可算是回来了,叫老奴好等呀。”
福顺公公身旁站了一位胡须花白的老太医, 他眼眸半眯, 透出一道犀利的精光。
自上而下的扫视了这位名震朝野的谢大人一阵, 视线也随之落在他玉带偏下一些的位置顿了会儿, 眸色瞬时闪过一黯,透出一丝惋惜的神情,而后重重的叹出一口长气来。
倒是个芝兰玉树的贵人,可惜了,竟是个用起不来的!
谢殊被老太医狐疑的目光打量得浑身不自在,恰巧这时孟清禾也停下步子来, 从女婢手中接过一盏热茶, 正坐在玫瑰椅上小口饮着。
福顺公公觉察到谢殊的不虞, 轻咳了一声, 还是委婉的将来意说了出来
“太后娘娘担忧大人的身体, 特地嘱咐老奴从内务府取了些滋补之物送来, 还有这位张太医, 是一直负责调理先帝身体的,极擅内闱回春之类的难事……”
谢殊脸色望着眼前这一排宦侍手上端的东西,面色愈发深沉。人参、枸杞、淫羊藿、莹子、鹿茸……姑母这到底是何意?
“大人日理万机,是朝中肱骨,可这内宅香火之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兆京谢氏到底是钟鸣大族,鼎食之家,您看这……”
福顺公公瞄了眼张太医捋着长白须子、摇头晃脑的模样,心下不由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后嗣乃是族中大事,大人切莫讳疾忌医,觉着此事难以启齿便一直拖延下去,老臣专攻此类杂症,就是先帝也颇为信赖!”
张太医自药匣中缓缓拿出脉枕,举手投足之间显露出一股信誓旦旦的稳重妥帖感来,只他这番胸有成竹落在孟清禾眼底,倒是没忍得住,‘扑哧’一声险些将刚饮入的茶水吐了出来。
谢殊闻声瞬目朝着孟清禾的方向冷睨了眼,面色越发阴沉。
“此事不劳张太医费心,请回吧。”
张太医一把年纪从未见过如此冥顽不灵之人,登时来了火气,强拽着谢殊的手置于脉枕之上。
“老臣是奉了太后懿旨过来的,您这样会叫我们很为难。”
言罢,还不待谢殊反应,苍老的手指便搭上了他的脉门。
浮细有力,脉来缓和,往来流利,不似中空外坚亡血、阴虚之状,难不成是不得要领所致?
“大人身体无碍,不需用药石调理。”
谢殊蓦地收回手,逐客之意不言自明。
福顺公公安下心来,总算是能给太后一个交代了。他舒了口气,正要领着张太医离开,却见他又从药匣中拿出一本书册,一脸正色的递到了孟清禾跟前。